阴影这一概念已经成为荣格的大量作品中我感兴趣的主要话题之一，我经常以一种新的视角来回顾这个古老的恶魔，阴影。

常有人说，作家总是被自己身上尚未解决的问题所吸引。我爽快地承认这一点，对于阴影，我亦如此。这就是为什么每当有人请我就荣格的理论建树作报告，我总会不断地回到这个问题上的原因。

在心理治疗和心理分析领域工作的55年间，阴影绝不是我讲课或写作的唯一主题（心理炼金术是我的另一个最爱），但无论何时回顾它，阴影总能给我带来新的领悟，此次亦然。

一、阴影让我们知道，我们与其他人一样是人

关于荣格对阴影的思考，有句至关重要的话要牢记在心，那便是“人们不希望成为的样子”（Jung, 1954:262）。当阴影被激活时，通常是通过投射，它会充满情感负荷，拥有自主性，在意识自我控制之外。它与荣格所讲的“补偿”概念密不可分，因此，个人和集体阴影都是对持有的意识态度的补偿。

在分析的早期阶段，患者出现的问题通常可以归因于与个人阴影有关的未解决的议题之上，个人阴影可被看成是一个人所有无法接受或厌恶的那些方面的存储库。

荣格认为，自性化过程总是始于对自己阴影的觉察。首先，作为人格的劣势部分，（阴影）由不符合意识要求的一切组成。

荣格认为，这是一种收获，尽管是痛苦的，它给予了人实质性的东西，因为必须将阴暗面融入其中，人才能变得完整，同时，通过觉察到自己的阴暗面，人们才会记住，他们与其他人一样是人。

除了个人阴影，历史上还有集体阴影的例子。二十世纪最臭名昭著的例子是纳粹将集体阴影投射到犹太人身上，然后犹太人就得以被描绘成劣等或邪恶的人而被消灭。

引用荣格的话：“在希特勒身上，每个德国人都应该看到自己的阴影，自己最大的危险”（Jung 1964:223）。

此外，还有原型阴影，它来自集体无意识的原型或神话领域，在荣格的思想中等同于恶。

二、恶不仅仅是善的缺失，恶有其自身的现实

在关于阴影论述的一开始，重要的是要承认荣格是植根于基督教盛行的西方的宗教思想家，这一事实解释了为什么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专注于道德和善恶本质的思想。

在原型阴影部分我们会对此进行更详细的讨论，现在我们简短探究一下荣格所指的善与恶。

Daniel Merkur（一位已故的加拿大主流精神分析家）认为，荣格心理学的关键要素是阴影，因为对后者来说，道德是人性的核心。Merkur引用荣格的话：“心灵天生就有自我控制的需求；而促成这一目标的社会制度，如各种制度，并非为了反对本能，而是为了表达本能”（Segal 2018:P.151）。

从这一点看来，荣格并不是道德教育家，没有提倡任何具体的道德准则，因为他认为没有任何一种道德准则能够充分涵盖所有的个人和文化差异。“弗洛伊德认为道德通过文化强加给人，而对荣格来说，道德是与生俱来的”（同上）。这种坚定的信念基于他的思想，即恶不仅仅是善的缺失，恶有其自身的现实，因为这两种现象在荣格的语言中都是原型。

三、若不首先解决自己的阴影，没人能够获得自我认识

在2009年出版的《红书》中，荣格写下了个人与阴影的遭遇，“……1913至1919年是创造性疾病的时期……一段对人类灵魂奥秘的强烈关注期”（Ellenberger 1970:672）。

正是在生命中这个情感高负荷的时期，荣格做了一个梦，在他的阴暗同伴的命令下，他杀死了英雄形象西格弗雷德（Siegfried）。

他醒来时，因悲伤而心烦意乱，但后来他发现，这个梦意味着，在（他所说的）自己的阴影的要求下，释放了英雄的、理想化的、意识上的（他当时认同的）人格面具。

荣格关于阴影概念的升华，出现在其晚期作品《伊雍》（1959a）中。荣格在书中断言，若不首先解决自己的阴影，无人能够洞悉自己或获得自我认识。

对荣格来说，这是道德问题，是自我人格（ego-personality）面临的巨大挑战，需要长期艰苦的工作。

阴影的某些方面更抗拒被意识同化，因为它们通过投射到他人身上，而经产生强烈的情感而存在。如果完全无法洞悉这一现象，外部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贫瘠和虚幻，极端情况下，个体会被困在与环境隔绝的孤僻状态中。

这是阴影通过投射而存在的结果，而外部世界成为了个人未知一面的复制品。最终的结果是，个人变得害怕自己的阴影。

四、仅仅压制阴影，并非解决办法

“当它作为一个原型出现时”（Jung 1959a:10），情况会更加严重，因为原型属于集体无意识领域，这种情况代表遭遇恶。也可能会发生个人无意识的阴影内容与集体无意识原型内容的融合，那么，消极的内射与自性的阴暗面融为一体，就会产生恶。

这在心理分析中时有遇到，原型层面消极的父亲移情在病人身上聚集时，会将其投射到分析师身上，由此，分析师会被病人体验为霸道的暴君。

生活中投射阴影的人都坚信，他人才拥有一切缺点，作下一切的恶——是那些人有错，必须与他们斗争。

而另一方面，一个人成功地承担起世界的一些重担，认为世界上出现的任何问题都与自己不无关系，这对其自己就成了严重的问题。

只有学会应对自己阴影的人，才是为这个世界做了一些真正的事。因为如果没有看到自已，也就无法看清自己。

例如，自卑情结若被意识化，就有得到修正的机会。相反，如果被压抑、孤立于意识之外，仍然没有得到修正，就很容易在不知不觉间爆发。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最周密的计划也可能会出错，或者善意的意图也可能会变成糟糕的结果，因为仅仅压制阴影并非解决办法。

阴影导致神经症时，阴影会变得异常强烈，那么，个体必须找到意识人格与阴影共存的方式。压抑没有什么作用，二者的协调无论对个人还是整个社会都是个大问题，但如果要使人更为有深度和真实，这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然而，神经症是一种内在的分裂——一种与自己交战的状态。如果不能调和这两个方面，就会导致人格出现神经症式的分裂，脆弱的自我会认同超越性的自性，从而导致自我的夸大，并由此产生全能妄想和全能感——最终走向精神失常。

另一方面，如果通过分析，将惯用的面具背后的阴影统一起来，能够被带到意识层面并与自我整合，那么结果就是走向完整性及荣格所说的“自性化”。

认识到阴影会使人谦卑、真正畏惧人性的深度。对阴影的无知是人最危险的存在状态。

五、从阴影的视角来看待弗洛伊德与荣格之间的关系

为了便于理解，我将阴影概念分为三个部分：个人阴影、集体阴影、原型阴影。然而，重要的是要记住，这些部分并非完全互不相连，它们之间有很大的重叠。

例如，在弗洛伊德和荣格之间的复杂关系中，这三个部分都可以看作在起作用，尽管这里主要是从个人阴影的视角来看待的。

弗洛伊德与荣格的互动开始于积极阴影内容的相互投射，因为二人都填补了对方工作中的重要空白。他们的友谊和合作从1907年到1913年。二人于1907年2月27日在弗洛伊德维也纳的家中第一次见面，二人的关系于1914年终结。

自那以后，给不同信仰的精神分析家们留下了持久的阴影，不仅是在“弗洛伊德学派”和“荣格学派”之间，也在他们各自的学会之内。

弗洛伊德于1899年出版的《梦的解析》激起了荣格对弗洛伊德的兴趣，因为这本书将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思维形成与非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梦的形成联系起来。

此外，从荣格的观点来看，他的字词联想测验证实了弗洛伊德的压抑理论，这是精神分析的一个基石；同样，对弗洛伊德来说，字词联想测验为他工作的重要部分提供了科学基础。

弗洛伊德毫无保留地承认了苏黎世学派，特别是荣格和伯格霍兹利医院的著名院长尤金·布洛伊尔（Eugen Bleuler）为传播精神分析所做的贡献。

在接下来的七年里，两人之间的长期通信表明了他们之间越来越积极的阴影投射，表现在他们之间日益增长的感情、相互尊重、相互信任以及分享想法……

当这种情况开始恶化时，最终陷入消极的阴影投射，破坏了他们的友谊和合作。

六、一例梦：关于阴影的不同方面

将阴影分成“积极的”和“消极的”，在临床上很有见地，因为它揭示理想化移情所在之处、其如何呈现，以及如何转变为妖魔化移情。

我在网上偶然遇到了下面的梦，发现它能很好地说明阴影的不同方面。

我与一个醉汉在一起。我们前一天晚上喝了酒，但他还没醒酒。我们走进一家餐厅，店主认识我。他说他为我一年前举办的一个聚会供应食物。我们离开时，店主拉着我的手，说很高兴再次见到我。我喝醉的朋友很嫉妒。我们离开，上了一辆车。路上结冰了，我们到处打滑。我接管了车，我来开车。一个警察将我拦住，告诉我，我妈妈住院了，她心脏病发作了。我去了医院，安慰一个无法抑制哭泣的女朋友。

这个女人五十多岁，梦中既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阴影的阿尼姆斯形象。这家餐厅代表了潜在的滋养性的心理分析性容器，但她无法待在其中，因为消极的阿尼姆斯形象（注：她的朋友）使她无法这样做。这种分裂是在病人治疗中的行为（acting-in）中表现出来的，因为她经常因为醉酒和失控而错过分析。

餐厅主人是积极的阴影的阿尼姆斯形象，对她表现出关心和支持的态度，这是一种情感滋养的来源，但由于她内化了的消极的阿尼姆斯，她无法从中受益。

这个梦也可以用来强调矛盾心理（ambivalence）的概念，这种矛盾心理存在于每个患者身上，导致阻抗，这是分析师必须努力克服的治疗的主要障碍。

虽然患者来分析时说他们面临想要克服的困难或难题，但在无意识水平上，患者并不真的想改变，正是分析师希望改变发生，才使患者继续进行分析。这被患者既体验为积极的，也体现为消极的，导致分裂的移情在这个梦中上演。

病人的酗酒问题由醉酒的朋友拟人化了，代表着患者自我毁灭的成瘾。此外，那个朋友嫉妒积极的阿尼姆斯——店主/分析师，因为消极的阴影阿尼姆斯形象不想放弃对病人生活的控制。

在梦的开始，消极的阴影形象控制车子，这表明这个女人是通过消极的阴影的视角来生活的。

道路结冰，到处打滑，表明女人生活在酒精的破坏性影响之下，酒精本身就代表着精神或阳性特质——在这种情况下，是精神的阴影面，会使她失控。冰暗示着冰冻的感受，但此时女人接过了对车的掌控权。

然后她被一个权威形象拦下来，这个权威形象代表了荣格所称的自性，即代表心灵整体并超越心灵整体的首要原型。

曼陀罗|荣格手绘《红书》插图

荣格认为，自性是人格的权威或像神一样的面向，对个体而言是独特的，不像一般的普遍的原型。

这个权威形象告诉这个女性她母亲的情况，也就是，人格中情感和滋养的维度。心脏病发作表明她的情感能力受到了伤害，因为心脏是人情感生活的中心。

正如这个梦所显示的，这个女人一直生活在她消极的阴影的阿尼姆斯的轻视态度的支配下，所以，以生病的母亲和哭泣的朋友为代表的阴性特质正在遭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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