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片子比较沉重。首先，我们先确认一下安乐死和尊严死的差别。安乐死是当事人主动提出终止生命的决定。目前有少许国家允许安乐死，比如荷兰、瑞士和北欧的一些国家，而其他一些国家，比如电影的拍摄地西班牙，以前是不允许安乐死的。本部电影的故事情节就是西班牙第一次让安乐死得以实施的案例。

尊严死是指帮助当事人在生命末期减少痛苦。很多人死得没有尊严，要么是插着气管，要么是不能跟家人见面。安乐死的时候，当事人有意识，能够清楚提出自己的要求；尊严死却不同，当事人需要在意识丧失之前提出尊严死的想法，否则很难执行。尊严死的实施有哪些过程呢？比如在遗嘱上写：我不做器官切开，我要死在自己家里，我要谁陪在身边，去世之前我要见什么人等。安乐死则比较容易达到，因个体的意识清醒，可以自己做决定。

电影的男主角雷蒙在26岁跳水的时候，头冲撞了河床，导致高位截瘫，不仅不能动，大小便失禁，还呼吸困难，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雷蒙26岁以前的生活非常丰富，他有很多朋友，喜爱运动，有非常多美好的记忆。如果我们没有记忆，那么我们会觉得前后生活的变化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我们人类却又有记忆。雷蒙虽然可以凭借记忆度过一段时光，但以前的记忆特别有趣，而以后的日子只能是单调且无聊的，待在床上无法动。电影很有象征意义，他的前半生是26年，后半生也是26年，前半生年轻且富有活力，后半生却僵硬地躺在床上。

雷蒙特别痛苦，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写出自己的感觉和感受，他的律师将这些感受汇总成一本书出版，这本书变成了一个标记——死亡的标记。当一个人开始写回忆录的时候，就代表他已经老去了。雷蒙在回忆录中有一段很精妙的描述：溺水的人，当他嘴里最后一口气吐出的时候，即可死亡，没有痛苦。他的意思是，突然的死亡对于当事人来说可能是好事，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却未必，因为活着的人无法完成死亡的哀悼。

电影中有个细节，就是雷蒙的哥哥不允许雷蒙选择死亡。哥哥是一个无知且倔强的老头，直到有一天，他说出了真相，他为了雷蒙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全家都在为照顾雷蒙而努力，于是雷蒙就变成了哥哥的事业。如果雷蒙死去，那就意味着哥哥的事业失败。从自恋角度来讲，哥哥照顾雷蒙是为了成就自己的事业。当然，这是比较肤浅的看法，从更深的层次来看，他们之间是有情感连接的，只要亲人在，家庭的认同就在。

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到处去玩，即使母亲已经处于癌症晚期，卧床不起，他还是可以到处去玩。只要他母亲在，他就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当母亲不在了，他一年里哪儿都不能去，因为他变成家里的主人了，他的上面没有长辈了，连生日都变成了祝寿。活着有着复杂多重的意义，对于哥哥来说，雷蒙是家庭的一个代表，是一个有出息的大学生，从孪生自体来讲，雷蒙就是哥哥，他代表了家庭的希望，因此弟弟雷蒙不能死，如果弟弟死了，那么就意味着哥哥的那部分也死掉了。

身为照顾者虽然很辛苦，但是乐趣在于被照顾者完全听从、服从且依赖你，照顾人也是有瘾的，他在照顾过程中能实现全能的控制感，雷蒙说他是哥哥的奴隶，这就是控制与被控制的感觉。反过来说，哥哥对雷蒙说：“咱们全家都是你的奴隶，你用你的病奴役了整个家庭。”死亡有时候对一个家庭来说并不是轻松的事，雷蒙用了26年的时间作出安乐死的决定，即便这个决定遭到社会和家庭中很多人的反对和不理解。

律师朱丽娅也身患绝症，这也许是他们能够走到一起的原因。正是她的努力才促成了雷蒙出书，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一起抽烟，看起来也丝毫没有违和感。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是不是瘫痪、衣着是不是寒酸，而是要看他有没有有趣的灵魂。一部讲述瘫痪的电影之所以能被拍摄得平淡无奇而又跌宕起伏，正是因为电影中的主演有着有趣的灵魂。很多人选择去做义工，这些人是利他主义者，利他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得到的东西，等长大后希望在给予的时候得到。朱丽娅认同雷蒙残疾的部分，所以他们在碰撞的时候，是两个有趣灵魂的碰撞，他们在互相安慰和给予。

除了朱丽娅以外，另外一个人也让我们感兴趣，就是带着两个孩子的罗萨，罗萨因为家庭背景和自己本身的原因对雷蒙比较认同，这比较好理解。一个人认同另外一个人，一定是彼此有互补或相同的地方。罗萨跟两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但这两个男人都不可靠地跑了。罗萨在潜意识中找了一个瘫痪的人，因为瘫痪的人不能跑，甚至也不会生育，这会给她带来安全感。精神分析常常说，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这看起来是伟大的爱情，但再伟大的爱情背后也有动机，罗萨为什么带着两个孩子而爱上雷蒙，雷蒙非常清楚地知道原因。

有一次，罗萨推着雷蒙散步，雷蒙跟她说：“你看，你带着两个孩子，你说你爱我，让我来爱你，但是我承担不了这个责任，你应该去爱你的孩子们。”因此雷蒙很清楚罗萨跟着自己的原因，所以他把责任交出去，并且直白地告诉罗萨不应该爱着他，因为他不配罗萨的爱。雷蒙并没有因为被别人爱而沾沾自喜，他自己很清楚对方的目的。对于他来说，他已经把爱看得很淡了。

选择安乐死需要有非常明确的自我意愿，雷蒙用了26年来思考这个问题。整部电影里，朱丽娅和罗萨都有自己的打算，但我感觉最有深度的人是雷蒙的哥哥，因为他对弟弟的感情是最深的，所以不想看到他离去。雷蒙觉得自己在跳海那一刻就应该死掉，但是哥哥把他捞了起来。生命在这一刻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以某种另外的姿态——大脑一直活跃的方式思考、煎熬和升华。雷蒙用了26年的时间来还另外26年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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