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萨利机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机长在飞机突发事故后做出紧急应对,虽然平安返航,避免了重大损失,事后却遭遇了严重的质询。
电脑模拟的结果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存在更简单更稳妥的应对策略,却没有被采取。萨利机长的操作只是侥幸,仍然可以看做人为疏忽。
质询的最后关头,萨利机长反问:你们做这套模拟的时候,进行模拟操作的飞行员是否提前做过心理建设?(做过。)是否一切都是已知?(已知。)他们针对这个操作练习过多少次?(很多次。)而自己是在完全未知的情况下,又需要多长时间走出震惊,判断形势,平复情绪,做出决策?
至少需要几十秒,那就把这几十秒算进去。
算进去之后重新模拟,发现机长当时的操作是最优的。只能如此,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萨利机长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在这里,电影有一句掷地有声的台词:「你们不是要寻找人为失误(human error)吗?那就把人当成人(make it human)!」
借这个故事,我们谈一个重要的心理学概念:
理想化。
理想化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防御的意思是说,人在面对外部世界的时候,有时没办法直接承受,因为有些事情太巨大,太痛苦了,人就要在内心做一些特殊加工,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保护自己不那么难受。其中一种办法就是幻想有一个非常伟大,什么都搞得定的人,可以帮我抵御最大的痛苦。这个人太厉害了,有他我就不怕。这就是理想化。
现实中有没有可以帮忙的人呢?有。我们会依赖各种各样的人,但首先是人。理想化的本质就是不把人当成人。人是有局限有弱点的,人力有时而穷。同时,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杂念和偏好,不见得随时随地都以你的利益为先。但是理想化的情况不这么考虑。他们考虑:这件事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有。——好,那他就必须这么解决。
回到对萨利机长的质询,我们来看,人们期待他把工作做好,这没问题。但是存在两个层次的「好」。一种是抽取了所有人性因素之后,理论上可以达到的好,还有一种是现实中这个人真能做到的好。理想化就是把两个层次混为一谈,把理论上的最优等同于现实中的要求。最典型的说法就是在赞美中夹杂着「必须」和「应该」:「你太棒了,你必须做到更好,你不应该只做那么一点。」
有几个身份是被理想化的重灾区:医生、教师、圣斗士,还有妈妈。最近朋友圈上还会有人把医生捧得很高,「为众人抱薪者」。看到这话我就咯噔一下。我理解这话是出于尊重和爱护,毕竟医生救死扶伤,真的是伟大。但我总觉得它背后还藏着没说出来的:「下次我需要你抱薪的时候,你要给我抱稳了啊」——反正我是医生我会有点紧张。被高高举起的感觉是很好,但谁知道以后呢?
理想化有时会带来潜在的胁迫,尤其当它跟赞美放到一起的时候。一旦对方认同了这份赞美,就必须接受赞美背后紧接着的要求。——有时是超高的,难以实现的要求。甚至以牺牲他自己为代价。
然后他就成了舍己为人的英雄。
但他可能并不想以这种方式成为英雄,他只是一个人,想好好活着。如果他不认同这份理想化,拒绝这些要求,又有可能激发对方的暴怒:「你不是应该为众人抱薪的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自利!!白瞎了网上那么多人赞美你!」理想化越深,怒气越激烈,甚至演变成言语或行为的暴力。
所以怎么样都是悲剧。理想化的结局往往是悲剧,越是在以高尚和光荣著称的领域越容易走极端。医患关系、师生关系都有这个问题,因为我们觉得你太好了,太为人民服务了,所以你就必须抽离那些人性因素,纯粹地好,纯粹地为我服务。如果不纯粹我就想打死你。要从这种可怕的逻辑里跳出来,方法就是萨利机长那句话:Make it human.
在医生这里,医生是人,普通人,做的是一份普通的专业工作,为的是养家糊口。不伟大,也没有那么特殊。就把他看成普通的专业人员,按规则请他服务就好。也许他的服务恰好能解决你的燃眉之急,但也不一定每次都能做得那么到位。有时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有时候他干着急,没办法,也有时候他的方案超出了你的承受能力。还有时他会犯错。工作一多他的态度也会不好,连续加班他会犯困,下了班他也想早点回家。等等等等。
我觉得应该多一点这样的宣传口径,多一些人看到医生作为人的一面,而不是天使的一面。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性的话,就是医院里发生的都是生死大事,人又多,负担又重,医生患者家属都在应激状态下,心情都不好,容易着急起冲突。这时候就更需要多这么想想,大家都是普通人。你脾气不好,我脾气也不好。人之常情。
没有人「应该」比谁伟大。
我从来不想把医生跟伟大挂钩。我不觉得任何一份职业应该「伟大」。伟大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人做了很多事,我们没有给他足够的钱,就送他一堆惠而不费的赞美,说他很「伟大」,好继续帮我们做事。——那我们直接把钱给够不是更好吗?人人都争抢着做这份职业(大家一提到它就觉得充满了铜臭味,多好)。但是我们舍不得。
你看,理想化也是为了占便宜而设的。
去掉理想化的代价,一是无便宜可占,二是不再想当然地认定有人就该对我好。去面对现实,哪怕最糟糕的现实,承认那份苦涩。医疗资源不够?那就是不够。全世界都有这个问题,我们也有这个问题。很痛苦,但没有谁该为我解决这个痛苦。除非多花钱。医生一天只能看这么多病人,我只能等。等的过程很难受,那也只能难受着。这就是现实。医生不是万能,有些病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办,那叫现实如此。——在面对这个现实的过程中,如果我可以相信:之所以这么难,是因为现实就是这么难,没别的办法。我的感受就会好一点,虽然痛苦不会减少,至少心情平静,理所当然。但常常有一个诱惑的声音:「之所以这么难,都怪医生没有尽责!他们本可以做更多但他们没做!」这种念头就会让我沉溺于幻想,也容易陷入破碎后的狂怒。
你可以相信吗?「之所以这么难,是因为现实就是这么难,没别的办法」。多一个人这么想,我们的医患关系就改善一点,戾气就少一点。
但我猜有一些人不接受。有人会觉得那句「没别的办法」很刺眼,为什么要接受没别的办法?这是犬儒主义啊,为什么不仰望星空,期待有人有办法解决?——对,那是理想。但理想不可以「化」,仰望星空可以,但不要以为自己已经身在星空。我们还在地上,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之前,我们所仰赖的还是只有一群普通人。人力有时而穷。
我们太难承认这一点了。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说中国儿科医生短缺。流感爆发的时候,很多家长抱着孩子彻夜等在急诊室。我看了也心疼。但这种问题没办法马上解决,怎么办呢?也只能承受,再苦再难也要等着,熬着。这就是现实。正在揪心的时候,那篇文章话锋一转:看到了吧?知错了吧?叫你们平时打骂医生,知道后悔了吧?我被这个口吻吓了一跳,这是在干嘛呢?明明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大的体制和系统的问题,这一下都甩给医生个人,是要大家重新对医生产生理想化吗?
我理解作者用心是好的,希望加强对医生的保护。但说这些话达不到目的,反而让医生更危险了,因为又赋予了他们本不应该承担的期待。我建议的方法,是平和地描述儿科医生短缺这个现实。医生就是不够,短期就是无法解决。让人们经历失望,逐步接受这就是「新常态」。现实很残酷,有能力的人可以做点什么来改善,但没有改善之前,不要拿医生背锅。没有人非要承担这一切不可。
结构性的问题我们动不了,只能从小事做起,从自己做起。对医生的歌功颂德少一点,面对现实冷静一点,我们心里的耐受度就高一点。此外也要多做一些宣传,说医生也是人啊,很多痛苦也解决不了啊,也没义务替我们解决啊,这种话多说一说。有些痛苦能解决当然好,解决不了就是真的解决不了,不是医生的错。这么说让人不舒服,有人听了生气也说不定。但他生完气,戾气就卸掉了一分。下次再对医生失望时,暴怒的可能性就降低一分。这是我们可以为改善医患关系做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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