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线上办公,编辑部同事们的情绪都已经跌落到了谷底,尤其在昨晚李文亮医生去世之后。暴露在铺天盖地的坏消息中,写文章这项工作变得异常耗竭。
疫情发展至今,我们见到的魔幻事件已经很多。但越在这种时期,越需要理智的讨论一些问题,比如最近越来越频发的“瞒报病情”现象。
当绝大多数人都在努力隔离,“瞒报”便成了当下疫情的最大敌人之一。相信你已经看到许多瞒报病情(他们可能已经自己发烧、去过疫区,甚至已经确诊),导致多人感染、隔离的报道。
比如,一位山东患者因为隐瞒情况外出聚餐,导致68名医务人员被隔离。
比如,晋江一名男子从武汉返乡,谎称自己从菲律宾回来,然后参加2场大型宴请并担任喝酒划拳主力,划得4千多人居家观察。
大家愤怒,批判,怒斥他们“非蠢即坏”、“搅乱一锅粥的老鼠屎”。可从心理学角度去讲,我们又偏偏不能过度苛责他们。(这也是大家最近情绪低落的原因,必须要在理性和感性当中反复挣扎。)
在隐瞒肺炎病情背后,往往隐藏着一种病耻感(perceived self stigma):对疾病和自己的歧视,这又来源于大众对肺炎群体的污名化(stigmatization)。
接下来我们要说的,也许会是一件你“理智可以理解,情感难以接受”的事。但在当下疫情控制的关键时期,这绝非小事。
什么是疾病标签下的污名化?
针对疾病的污名化(stigmatization)可以被划分为两个类型:来自外界的社会污名,以及被患者感知到并内化了的病耻感。
社会污名(social stigma)一般通过刻板印象、偏见和歧视表现出。
刻板印象:指整个社会对于传染病的一种错误的、固化的认知(如:对病毒的传染性、预防措施有错误的认知);偏见:是社会刻板印象在认知和情感上的表现(如人们厌恶、害怕一种可能源自社会外来群体的传染病);最后,歧视是偏见在行为层面的呈现(如:人们会以一种并不尊重Ta的方式,告诉别人离Ta远点)。
诸如“武汉人滚远点”“武汉人自重”这种说辞,我们见得还少么?
病耻感(perceived self stigma)主要是因自己生病而产生的羞耻感(shame)。当患者被社会打上一个“有毒“的烙印,被降格成低人一等的存在,患者自己也不得不接受了这种设定,认为自己得了病“很丢人“。
害怕。害怕世俗的压力、害怕被身边人“指指点点“,害怕没有面子。必须承认,这种“害怕”在我们的文化中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一个人可以躲开很多东西,但唯独难以躲开来自别人的judge。很多心理疾病患者不愿去求助,往往就是因为如果别人知道了Ta在做心理咨询或是去精神科,会用异样的眼神看Ta。放到这次疫情中,是一个道理。
就算他们自己有求助的意愿,他的家人、亲朋好友也可能会阻止。“先吃点药看看”“别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许多人心中,有一个“有问题”的亲人是很丢脸的事情,谁都不想承受随之打包而来的负性舆论。
“如果我的儿子被确诊肺炎了,别人该怎么看我们家啊!”
为什么得了传染病,就那么容易被人诟病? 历史上,许多生理疾病都曾有过被污名化的阶段。
在医学并不发达的19世纪,肺结核被认为是由于患者意志脆弱、情感过于强烈所引起的偏执意象造成的;癌症被视为邪恶、野蛮的化身。这种我们现在看来荒唐至极的认知,在当时可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无知者无畏,知者不惧,一知半解才最让人心生畏惧。 在一个新型传染病刚刚爆发、医学界对其还没有充分认知的空档里,正式谣言最有生命力的时候。而谣言,正是污名化的第一个助推力。
在疾病爆发初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知道点冠状病毒的消息,但并不明晰其确切传播方式、预防的手段。于是凭着自己的猜想、以往的常识性认知,再加上不良信息的误导,传染病就很容易被妖魔化。
Chris Crandall在一项疾病污名化的研究中,列出了三个因素,直接影响一种疾病被污名化的程度: 1. 责任度 Responsibility:指大众认为一个人所患的疾病在多大的程度上是由于他自己的问题。人们认为患者承担的责任越大,则越容易引起大众负性评价,人们越无法产生同理心。比如,人们认为感冒是着凉引起的,可得了新型肺炎是因为你在关键时期还乱跑引起的。相比前者,后者更令人难以接受。
2. 罕见度 Rarity:某种疾病越不普遍,人们便觉得它越严重,其被污名程度也越高。这可能仍然源于人类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会本能的产生恐惧。这更不难理解,新型肺炎作为最新出现、尚且无解的传染病,自然是众人恐慌。
3. 危险度 Danger:表示在何种程度上,人们认为患者会对自己产生威胁。当然,越感到危险,偏见就越强烈。大众传媒在这个维度上有不可磨灭的“贡献“。在铺天盖地有失偏颇的新闻报道里,你就会看到“15秒感染新冠肺炎”这类说法。却很少有人告诉你该案例的传播链条是待证的(中国CDC),这无疑加剧了人们对疾病传染性的恐慌。光从曝光程度和呈现内容来看,人们在之其一不知其二的情况下,会加重刻板印象,把假象当作科普,把偶然当作规律,把相关当作因果。
病耻感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1. 耽误治疗,加重恶化对于患者来说,他们不仅要承受疾病本身所带来的痛苦,另外还要承受额外的病耻感,这无疑是双重的负担。
2. 社会排斥、社会隔离虽然在目前的社会状况下,不得不对一些疑似和确诊患者进行强行隔离,但这不代表社会应该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他们。对于深陷疫情困扰,存在心理问题的人来说,最需要却也最难以得到的就是社会支持(social support)。
3. 危害他人如果已经确诊或有了疑似症状,却仍然不寻求专业帮助,否认现实、拒绝隔离治疗,不仅是对自己健康的不负责任,也会让周围的人暴露于风险之中。这个后果,对当下疫情控制影响是极大的。一个隐瞒病情的人,就能让成百上千人的自我防护措施功亏一篑。
要如何帮助疾病去污名化? 就像我们前面所说,在目前环境下,患者出现“病耻感”从而瞒报病情,并非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
可问题关键在于,疫情严峻,此刻又恰恰是我们必须必须必须,克服病耻感的时候。
有关疾病的事实获取个人和整个社会系统的努力
歧视、标签化和病耻感都会让人们羞于开口求助。但是,有关传染病的正确、及时、广泛的信息,有助于消除一定的社会偏见和误解。
当人们恐惧一种疾病的时候,人们需要的是更多的事实。而非各类断章取义、情绪性扭曲的信息。
家人、朋友们最重要的社会支持来源
国内外已经有众多研究证明,社会支持、家庭宽容、温暖的环境氛围是患者能否良好康复的重要因素。如果来自疫区城市/国家的人,感到了来自全世界的偏见和恶意作对,这时候家庭成员再不和患者站在同一边,那么他们便真正成了孤立无援。
在这个过程中,社会支持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我们可以尽可能更多地与互助小组连接起来(比如有对接口罩等医疗资源的互助组、求助信息互助组、社会捐赠互助组等等),来帮助患者及其家人度过难关。
当患者们相信“即使告诉大家我得了传染病,我依然不会被抛弃“,当病耻感得到缓解,当没有人隐瞒,这场战斗才离胜利更进一步。
每个直面疫情的平凡人都是英雄
说完病耻感,还有些别的话想说。
当你越了解“病耻感”,往往越能够体会到承认疾病、直面疾病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正如前面所说,现在正是一个所有人都不得不战胜病耻感,直面疾病的时期。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群体性问题。
今天一件重要的大事,就是被称作“疫情吹哨人”的李文亮医生去世了。12月30日,他首先意识到了类SARS样的病毒感染,并对周围的人发出预警,虽然“吹哨的声音“在当时被湮没了。后来,他因为坚持在一线抗疫,自己也感染了病毒。
他在生前接受采访时说:“真相比平反更重要,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而他的朋友圈里写着这样一句话:“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
李文亮医生已经被许多人视为英雄。而我们想说的是,那些敢于直面疫情的每一个普通人,都是英雄。
那些认真防护不出门聚集的人,那些不断为亲戚长辈科普疫情严重性的人,那些自愿隔离的人,那些出现症状后不隐瞒的人,那些在前线日日夜夜战斗的人,那些疫情中依然认真工作的人,都是英雄。
面对疾病吧,用正面、真诚地去面对这场疫情吧。
我们需要更多英雄,但不希望再有英雄牺牲。
“让我们温柔地拯救这个世界。”
李文亮医生的微博
References: Corrigan, P. W., & Watson, A. C. (2002). Understanding the impact of stigma on people with mental illness. World Psychiatry 1(1), 16-20.Graham C.L. Davey. (2013). Mental health & stigma. Psychology Today.Lindsay Holmes. (2016). Let's call mental health stigma what it really is: discrimination. Huffington Post.Michael Friedman. (2014). The stigma of mental illness is making us sicker. Psychology To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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