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不到,产科病房里已经十分热闹,“哗!”地一声,落地的布帘被掀开,一群医生护士纷纷围拢到我床边来。
96床,舒婷,你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一夜未眠,此刻只觉得喉咙干痒。
医生说,注意观察下,一会我给你开回奶的药,不要造成堵塞,引发乳腺炎就麻烦了。
然后又弯下腰对我说,别伤心了,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再生一个!
说完带着护士们旋风般地离开了。
一行人刚走到门口,被一早赶来的婆婆截住了,婆婆急切地问,听说怀过无脑儿的女人再怀孕有2%至4%的机率再次怀无脑儿,是这样吗?
屈辱和痛苦一瞬间包围着我,我转头看齐浩,他无言地低头假装收拾东西不看我。
一夜没睡的我终于忍不住失控地哭起来。
我来这家医院是生孩子,但别人生孩子是为了相聚,我生孩子是为了分离。
我怀了一个无脑儿,孩子近七个月在宫内死亡,昨天刚做了引产手术。
看到我哭,我老公齐浩从陪伴床上起身在我肩上按了一把,不耐烦地说,行了别哭了,我出去抽支烟!说完径自走了。
齐浩的态度让我感到心冷,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我们的生活曾经多美好啊,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我和齐浩出生在四川一个小城市里,我们的城市产酒。很多人问,你们那里是不是家家户户都生产酒?是不是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酒香中?
哈哈,当然不是的,但是在认识齐浩并后,我觉得是。因为我们整天都沉醉在幸福中,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我们在同一年上大学,我学幼师,他学经济管理。
和齐浩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他说她喜欢女孩子留长发,于是,从认识他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剪过头发。
毕业后我进入市里最好的私立幼儿园当老师,齐浩家是做生意的,他直接进了自家公司。
认识齐浩时我是短发,到长发及腰的时候,我们决定带对方见父母了。
我爸妈都是教师,家境谈不上好,但一直过得平静幸福,他们对上过大学长相帅气的齐浩很满意。
接下来是齐浩带我见他爸妈,他们详细地询问我家里的情况,对我十分热情。
而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让我意识到,他们对我的热情只是出于生意人的习惯。他们心底里觉得我是配不上齐浩的,当然这是后话。
那时我感觉生活中一切都是那么美满,我们走在大街上回头率非常高。他高大帅气,我温柔娴静、长发飘飘,算得上郎才女貌。
他爸妈很快在市里最好的小区全款买下了一套花园洋房,底楼,带大花园,写齐浩一个人的名字。
那年年底我们就结婚了,那一年我24岁,婚礼如童话般浪漫美好。
从热恋到新婚,我们的生活仿佛是蜜里加糖。一到周未我们就在院子里种花,喂鸟、晒太阳,我以为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让我有童话破灭感的是我们结婚几个月后。
婚后不久我就怀孕了,公公婆婆很重视,让我辞职在家安心养胎。但那时我才工作,不愿意放弃。
我让婆婆放心,我没那么娇气,当老师也不是重体力活,一定没问题的!
可谁知道在三个多月时我自然流产了,由于流得不干净,又进行了清宫手术。
一个生命在我的身体内死去,然后要用冰冷的器械将他从我体内剥离,这多让人痛苦啊!和胚胎一同剥离的还有我的自信和自尊。
在婆婆的要求下我和齐浩都做了检查,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宝宝为什么会流产医生也说不清楚。
婆婆却在言语间有意无意地指责我怀了孕还要上班,幼儿园里那么多小孩子整天在身上蹭来蹭去,说不定给踢坏了。
又说我怀孕乱吃东西,有次看到我吃奶茶和垃圾食品。
那是我孕初期没胃口, 就想吃重口味的泡椒米线。有一次让齐浩去给我买,顺便让他带了一杯奶茶,就只吃过那么一次,没想到成了婆婆指责我的把柄。
流产后我拒绝再怀孕,一是对手术有心理阴影。二是我怕再度怀孕会被婆婆勒令辞职。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齐浩答应我悄悄地进行避孕措施。
那段时间我们的生活再度恢复了平静。
周未我们又蜷缩在家里,享受着岁月静好的安适。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抱着平板追剧,正哭得稀里哗拉,抬头看到婆婆来了,当她发现齐浩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脸变得阴沉沉地,饭也没吃转身就离开了我家。
下午我妈就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说我婆婆给她打电话了。
她说我工作那么清闲,齐浩那么忙回来还要伺候我,他们给齐浩全款买房又不要我们家出一分钱,就是希望结婚后我能多照顾齐浩!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初流产的时候她说我是工作太累才导致胎儿不保,现在看到他儿子照顾我,又觉得我工作清闲却不做家务,婆婆明显偏袒着他儿子,真是有点双标!
我妈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还没有怀上?估计你婆婆是介意你迟迟不给她家生娃。
确实,距上次流产两年过去了,我和齐浩都27岁出头了, 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年轻人普遍都早婚早生养,婆婆心急也是可以理解的。
和齐浩商量后我们停止了避孕措施,第二个月我就怀孕了。从医院检查出来,我央求齐浩先别给婆婆说。
下学期我带的孩子就升幼小衔接班了,孩子们生活都能自理了,带着不会很累。再说还有寒暑假,坚持坚持就过去了。
齐浩同意了,直到三个多月胎儿稳定了才给婆婆说,婆婆知道后立即请了保姆来照顾我。
我坚持要上班的事婆婆一百个不愿意,但奈何我说动了齐浩站在我这边。因此婆婆没强迫我辞职。
这次似乎一切顺利,每次孕检都正常,快到五个月的时候孩子胎动了,我激动得哭了,幸福感紧紧地包围着我。
我每天晚上早早上床给宝宝做胎教,和他说话,还教会了五音不全的齐浩唱儿歌,让他每晚对着肚子唱给宝宝听。
那时我不知道,人生最黑暗的打击将至。
孩子五个多月的时候做大排畸检查,也就是四维彩超。检查完的几天后接到医生电话,让我和老公过去一躺,医生的语气严肃,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当“无脑儿”几个词从医生嘴里冒也来时,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响,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进去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只记得我双手捧着肚子,仿佛有人要抢走我的宝宝,手心的汗浸湿了衣服。
公公婆婆闻讯过来,婆婆很生气地指责我不应该怀了孕还工作,家里又不缺你那几分钱,为了挣三瓜两枣一而再地牺牲掉孩子!
我呆呆地听着她的指责,上次流产时那种内疚、自责、肮脏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着我。
而齐浩由始至终沉默着,让我倍感孤立无援。
公公一直在打电话,他挂断电话后厉声打断婆婆,行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联系好了XX医院(我们省城最知名的一家三甲医院),明天就过去做检查,拿到结果再说!
公公说完叫上婆婆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我知道了,不论结果是什么,不论原因是什么,在他们眼里都是我的错!
在那家权威的医院,一份更详细的结果放到齐浩手上。
医生说,确定是先天性无脑,还有脊柱裂,是否要终止妊娠由你们自行决定。
我不相信,仅凭一张隔着肚皮看不清楚的照片你们就说我的宝宝不正常!他每天都在我肚子里动,肯定是检查错了!我语无伦次地对着医生说。
行了!别质疑检查结果了,这是四川最顶尖的医院,不会有错,医生你安排手术吧!公公沉着地对医生说。
我的孩子凭什么要你来决定?!我向公公大吼,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对长辈这么无礼。
说完我狂奔出医院并关掉了手机。
我一个人跑了好远,直到确信他们找不到我才停下来。然后去长途汽车站独自坐车回到了家。
第二天齐浩才回来,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第一次争吵,在他看来我简直是无理取闹,一个人关掉手机消失了,害他们到处找,还报了警。
他们眼里的我不可理喻,像个不理智的疯子。
我坚持不去医院也不去上班,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任何人进来。
我整天整天地和肚子里的宝宝说话,他听得到我说话,他在里面回应着我。
齐浩每天隔着门带来亲戚们的劝解,当然都是劝我趁孩子还不大赶紧引产。
我死活不去,我承认当时的我是偏执的,是不理智的。
可齐浩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需要作为老公的齐浩能感同身受,能理解我,能和我在一起好好跟孩子告别。
但他的“冷静”却深深地伤害了我。他父母认定孩子不正常都是我造成的,这样的责怪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他却默许他们给我加上的一切罪名。
他就是刽子手,和他父母一起来逼我交出孩子的命!
也许是宝宝看到我太痛苦,他主动放弃了。
在和齐浩没日没夜地闹了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到恶心想吐,肚子剧烈地痛。到医院检查,孩子已经没有心跳了,这下不得不引产。
可到底是是剖腹产还是顺产?他们陷入了争论,我爸妈要求剖腹产,让我少受点罪,婆婆要求顺产,这样很快能再怀孕。
我无动于衷,感觉自己像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也没有想要为自己争取什么的欲望。
我被打了催产针,顺产下了宝宝,过程很艰辛,比正常产妇艰难,原谅我不想再去回忆。
当婆婆不避讳地询句医生我是否会再度怀上怪胎的话不压于狠狠地在我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齐浩却选择转身离去,大概从宝宝检查出不正常那天起。我在他眼里就跟着不正常了。
出院时我轻声说,我不回家,我要回我妈妈家!
齐浩抬头看我,露出厌烦的神气,说,行了,别作了好吗?这几个月够累的了,回去好好休息!
在我的坚持下,我让妈妈来伺候我月子。
有一天婆婆过来看我。我们家房子是底层,空间高面积大,白天人少,我在房间里听得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婆婆寒暄了几句后话峰一转问我妈妈,听说你在婷婷之前还生了个孩子却没带大,是什么原因呢?
我有个姐姐,生下来七天就夭折了,妈妈说是抽疯,当时医疗条件不好,也没有去检查是什么病。
婆婆又问,会不会是无脑儿呢,我听说这个会遗传?
妈妈说什么我听不见了,我只感觉如万箭穿心般痛,我无能,一而再地怀上怪胎宝宝,以至于连我妈妈也要跟着受辱。
我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我感觉自己要爆炸,我渴望爆炸,痛苦仿佛聚成了一个球,想要寻找出口。
我毫不犹豫地抓起床边的水果刀,在手上轻轻地划了一刀,一丝鲜血渗出来,我感觉心里那股左突右冲的怒气找到了出口,一种轻快的感觉包围了我,让我划了一刀又一刀。
当我妈妈送走婆婆,抹掉屈辱的眼泪走进我的房间时,被吓得大叫起来。
那天晚上爸爸赶过来把我接回了娘家。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我患者上了抑郁症。
回娘家后齐浩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主动向齐浩提了离婚,他飞快地同意了。
我又反悔了,其实我不是想离婚,我只想回到过去,可是为什么齐浩就是不肯像过去那样对我?
他总是说我很“作”,像是躲瘟神一样躲着我。
连离婚都是他爸妈谈的,我提出了许多苛刻的条件,所以婚一直没离成。
有一天我心存幻想地把我的抑郁症诊断书发给他,希望他能陪我去医院。
他说,我们都要离婚了,你觉得我还会陪你去吗?我再也不想去医院了!
我生病的事情却长翅膀一样飞了出去,小城市的人认为抑郁症就是精神病。流言蜚语淹没了我们,爸妈的白发一夜间生长出来。
而我得抑郁症的事情只给齐浩说过!
至此,我对他彻底地死心了。我们火速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前出于拖着不肯离婚提出的条件齐浩爸妈都答应了,婚房过户给了我。
他们为了摆脱我真是下了血本!
拿到房子我火速把它卖了,里面的所有家具连同衣服全都不要了,因为我没有勇气再踏进那个所谓的“家”半步。
爸妈带着我暂时离开了小城,我们搬去海边租了一套房子。
我按时看病吃药,每天出去晒太阳、练瑜伽、冥想、抄经。
我开始反思这段婚姻失败的原因。
两次怀孕不顺利,虽然这并非是小事,但是放在人生的长河中,这也只是人生的挫折而已,谁能保证一辈子不遇到逆境?
渡不过逆境是因为我在对齐浩的迷恋中丢失了自己,当我发现他不能和我感同身受的时候,失去爱的恐惧抓住了我,使我失去理智拼命想抓住齐浩。而越是想抓住他,越失控,越让他想逃离。
齐浩爸妈固然很现实很功利,但凡生不出孩子或是孩子有问题都认为是女方的错。齐浩也不是个好老公,他从不曾站在我的立场为我想过。
但受伤至如此惨重的地步,我也要为自己负责。我不应该在爱情和婚姻里完全地交出自己,失去对自己掌控的人一旦遇到挫折便也失去了靠自己走出来的力量。
这段婚姻让我遍体鳞伤,让我爸妈跟着我背景离乡。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健康起来,让父母安心。
我们的故事结束了吗?是的,结束了。
但关于齐浩还有一点后续,大半年后我爸妈和老家的朋友联系,听说了一个消息:离婚后齐浩飞速再婚,现任老婆两度胎停育。
老家人纷纷在传,问题应该出在齐浩身上。
我已经走出了人生的困境,而齐浩即将走入他人生的困局,不过,这又与我何干呢?
我已彻底告别了过去,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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