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下棋。马走日,象飞田,这是他们共同建构的游戏。事实上不存在这样的约束:不存在马和象,也不存在棋,只有刻着字的木头块而已。
如果一个人拿他的棋子走对角线,说:「我的马就这么走!」这叫犯规。但如果他说:「哪有什么规则,这些都是木头块,谁规定它们只能当象棋下?」这句话就有一点解构色彩了。
最近两季《奇葩说》,时常就有解构辩论的味道。李诞这期体现得尤为明显:「结尾上价值,有什么意义啊?这么多期听下来,有多少论点对大家有用吗?辩手自己都不信。」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又在辩论,又不像在辩论。他从辩论的语境里跳出来,告诉大家:别太入戏,你看我都不在里面了。
(但比赛我还是想赢的)
解构很酷,也包含一些破坏性。擅长解构的人容易跳脱常规,也容易陷入虚无。棋手一旦解构了下棋,他就很难再投入,享受纵横厮杀的乐趣。
就一堆木头块,不值得啊朋友们。
必须把它们放回线条上,把它们想象成楚河汉界的古战场,这些符号才会串联成意义。人们需要执著于一些东西,这不见得是愚痴,有时也是一种智慧。执著是人天生就会的,没什么了不起。但随着人越来越聪明,就会怀疑,到后来甚至可以推翻一切。而更厉害的人,怀疑的同时又可以相信。
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对我来说,这些思辨不是单纯的哲学游戏,是要解决实际问题的。生活中人们常常受困于一些「问题」,这些问题跟下棋一样,也是共同建构的产物。举个例子,父母发现孩子「专注力不集中」,这家人就在下一局名叫「专注力不集中」的棋。棋局的规则包括且不限于:
大家共同默认,让孩子长时间专注于某一样事物是这个游戏的最终目标。
孩子只要对某些事物保持较长时间的专注,就可以获得额外的奖励(但如果专注的事物是游戏、动画片、零食之类,则不能算数)。
某些用于阻断孩子思绪的行为(训斥,突然袭击,抽问)获得了「合法性」。
孩子频繁转移视线,会唤起妈妈的焦虑。
妈妈的焦虑提高到一定程度,爸爸有义务减少工作,增加陪伴家人的时间。
孩子获得了家庭中更高的权力地位。
孩子要为自己的偏好承担更大的道德负疚(除非他可以证明自己生病了)。
孩子的学业表现不好有了明确解释,父母可以停止去探究其他方面的原因。
父母和孩子被获准相信「完全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只要专注力更强一点……」
老师的教学效果不好有了明确解释,老师可以停止去探究其他方面的原因。
心理学变得更重要(或更有利可图)。
心理咨询师的一部分任务是作为棋手参与这局棋,发挥才能跟其他棋手斗智斗勇;另一部分任务则是从棋手的位置跳出来:「这只是一堆木头块嘛!并不是只能拿着它们下象棋!」棋子可以用来当飞镖,如果有一个桌子腿正好短一截,也可以垫桌子腿。当然,下棋的人可能不乐意,那么还可以找一些石头当棋子,让他们继续下棋。
这样,人人都可以变得更自在。
后现代心理学,比如叙事治疗,就常常做这样的事。——当然,时机和方式很重要。从上文可见,「专注力不集中」这种问题游戏虽然麻烦,却有不少人可以从中得到好处。一个弄不好,别人会当你是搅局者,还会疑心你在暗暗嘲笑他们。
想想也是,大家都在为「专注力不集中」奔前跑后,你却在一旁说:「别太入戏,这都是建构出来的,不值得投入啊」。我听见了我也想打人。
还是要跟来访者在同一场戏里。
出戏不算本事。就像质疑辩论的意义不算本事,通过「质疑辩论的意义」,还能待在这场辩论里,最终赢得辩论,这才是本事。所以系统式咨询最难学的不是解构,而是解构之后的重建。帮助对方换一套玩法,但仍旧是为了玩,最后还要为他赢得胜利。比如告诉家庭:「这不是孩子的问题,恰恰是他的能力」。所谓专注力不集中其实是兴趣爱好广泛……打破建构,是为了让孩子成才。
他们相信「让孩子成才」是有意义的,那么才有动力打破一切。这就是实用主义的精髓。
换了一个名字,把围绕「问题」的游戏建构成围绕「能力」的游戏,相应的玩法也就变了:
这个游戏不只有一种获胜方式。
孩子转移注意力可以获得奖励。
某些用于阻断孩子思绪的行为(训斥,突然袭击,抽问)不再有「合法性」。
孩子失去了唤起妈妈焦虑的权力。
妈妈必须找到其他办法,才能让丈夫减少工作,增加陪伴家人的时间。
爸爸妈妈需要把注意力转向其他事物。
孩子需要为个人的选择偏好承担责任,无法再用「生病」给自己豁免权。
父母降低对孩子在学业表现上的期望值,直到他们找到了孩子的兴趣点。
老师需要琢磨更有吸引力的教学方式。
以专注力为卖点的市场会缩小。
其他其他兴趣爱好的市场会扩大。
玩这个游戏,对这个孩子,甚至对这家人,都会有更多好处。——这些好处是他们相信的。
这样就够了。总的来说,实用主义者希望新的游戏比旧游戏好玩,至少有更多的人从中受益。当然,这得参与游戏的人说了算。达成这一点,解构就有它的价值。它是为了从一种建构进入另一种建构,而不是破坏旧的世界,留下废墟。
打破旧世界,是要一个更新更好的世界。
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我常常提醒自己,要陪来访者一起,认同他们心底最重要的一层建构——但悖论也在这里:他们最重要的建构,往往就是他们自己有「问题」,要「解决问题」。假如我非要说:「你的问题可以看成一种能力」,就要冒着触怒对方的风险。他们会生气:「这是一种能力?哈!我看你有一种胡说八道的能力!」
他们紧抱问题,就像紧抱人生的意义。
这是他们的棋。在自己的棋盘上厮杀,绝不认输。而他们眼中的心理咨询师试图打破这个游戏规则,是为了在游戏中击败他。当然不能接受了。实用主义的咨询师必须让他们放心:「你是真的有问题,我同意,你赢了!」,他们才会若有所失地放开手。——这就是米兰学派的经典悖论:用允许来访者不改变的方式,帮助他们改变。
最后再拿棋牌游戏打个比方。
有一回,我跟朋友在国外的一个小机场,遇到航班延误,我们想玩扑克牌打发时间。可惜机场便利店没有卖扑克牌,只有一家儿童书店,卖UNO牌。我们买来玩了几局UNO,可是不过瘾。这时候有人忽然反应过来:「谁说它只能用来玩UNO?」——这是解构,紧跟着是另一个建构:「这不就是现成的两副扑克牌嘛!」对啊!为什么不呢?不同颜色的数字对应不同花色(除了0),功能牌对应JQK。恍然大悟的我们立刻拿它玩起了双升。
但这副UNO牌并不会失去原本的功能。假如大家都愿意,我们还可以一本正经地玩回UNO。唯一的代价是,我们再看到这副牌,无论如何要做一个选择:是用它继续打UNO呢,还是打扑克?甚至打成狼人杀?这样不管我们玩哪种游戏的同时,可能都会若有所失,因为知道随时还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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