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理应是充满活力的,是孩子开始有意识地探索自己的起始,但我却充满哀伤的记忆。
以前我无论是去学校训练、研讨个案还是演讲,我都会提前到学校的一个角落待着,观察这个学校青少年的日常活动,评估这个学校的文化,确认我得到的信息与邀请我来授课的老师所给的是否一致。这样我在上台的时候,就能够更加清楚地分享台下的听众所需要的讯息。
我还特别喜欢去厕所,因为每个学校厕所的涂鸦文化、装饰或短文笑话都表达着这个学校青少年的文化状态。我喜欢坐在角落观察青少年们打闹玩乐,那是很自由、很活泼的情景。
但我在做咨询工作时所遇到的青少年都不是那样快乐的样貌,他们都沉重地戴上各种盔甲,防卫、冷漠、无感、忽视、伪装、无言的抗议、愤怒、以性来挑衅、自伤。如果我没有把心拿出来跟他一起痛,那我使用的各种建立关系的技术都会被他们识破。
一个痛苦的青少年背后就是一个痛苦的家庭,那些因性议题找到我的青少年与他的家庭多半都处在因性价值观对立而造成的撕裂状态。
几个月前,有家社工机构跟我联系,机构的工作目标是协助已发生性行为的未成年孩子处理各种后续结果,包括怀孕。社工主管希望我帮他们的社工设计训练,训练的主题是:如何协助社工对父母进行有效的性教育,并调整他们的性价值观。这个题目很清楚地说明了他们的目标与所面临的问题,即他们希望通过性教育让父母涵容少女少男们所面临的性行为或怀孕状态,期望父母在少男少女面对意外怀孕时能多一点包容与陪伴。显然,他们面临的问题就是父母做不到这一点。
社工们发现,无论怎么样让父母去理解少男少女发生性行为的过程及当中复杂的心情与困惑,以及需要建构的能力,有些父母仍然无法转到这样的位置来理解他的孩子。而有些父母会有激烈的反应,包括突然决定送孩子去寄宿学校;完全隔绝他现在的生活圈;或批判指责孩子;或希望学校介入拆散孩子的爱情关系;或严格限制孩子的行动。这往往会造成孩子更多的叛逆和危险行为,甚至会导致孩子的抑郁。
这位社工主管告诉我:“其实这些父母很多都是高知识分子或具有高经济收入水平,我们很希望改变这个情况,因为现状对父母、家庭、孩子都不好。”她希望我能督导他们——评估机构目前给父母的性教育是否有任何可以改善的地方,指导他们对父母进行更有效的性教育。他们希望能够调整父母的性价值观与看这些事情的角度,希望父母可以给孩子多一点理解,而不要做出过于决断的决定。
我记得那天我是躺在办公室的地上接的电话,她描述所遇到的问题时,我回忆起年轻时协助过的青少年与家庭,他们的依附关系本来就不稳固,父母要面对孩子青春期发展中叛逆的张力,亲子间性价值观的对立,父母、孩子、老师甚至学校(看孩子的事闹多大)各自的情绪张力,混乱的能量场等,这一切都需要在我身上涵容转化成能理解、能靠近的力量。那种强度,我的身体到现在都记得。
有时候我可以跟青少年、家长或老师们一起做到,在这漫长的历程中,我们有种一起逃过世界末日后的重生感 ;有时候我也很无力,眼睁睁看着必然发生的断裂。年轻的我承受着巨大的情绪能量冲击,但我相信生命的力量必有出路。
通常,不在乎关系的是孩子,放弃跟我一起努力的是父母。有些父母把孩子交给我咨询,让我成为替代性父母,直到成年后孩子脱离失序慢慢找到自己,才能重新找回与父母的关系,依附关系才得以再度修复。很幸运,这些当初是孩子、现在是青年或成年的个案能持续地与我分享他们生命的转变,现在我深深地相信生命的力量必有出路。
但有些父母虽然把孩子塞进谘商室,甚至说“多少钱都愿意付”,希望通过我监控着孩子,或是期望我有神奇的魔法棒可以快速让他们的孩子停止性问题行为,然后让生活回到常轨。而当我无法快速迎合他们的期待时,有时父母会插手将已经与我建立起关系的孩子转案到其他心理师手上。
父母必定相信他们是为孩子做了最好的决定,但我所看到的,不只是孩子与我关系的断裂,而是孩子再一次关上了心门、闭上了嘴,我们共同承受着哀伤。
那天我躺在地板上,听着社工的诉说,那联结断裂的能量印记仍深刻印在我心里,这一切让我保持敏锐,理解正在发生的事。
我跟社工说:“你们需要的不是训练,你们弄错方向了,你无法让正在严重受伤的人学习新事物。弄对方向后,你们就能够处理了。”因为这家机构的专长是创伤处理,所以我只需调整他们看创伤的角度,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些难以调整方向的父母,他们现在正遭受严重的创伤,即孩子不符合期待所带来的创伤,这伤及了他们的面子,伤害了他们作为父母的自尊。这个时候,我们不要教育父母,而是要理解他们受创的自尊、价值观受冲击的痛苦、陷入以问题为主体的状态。送走孩子等行为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修补关系。这种情况不止发生在早恋、性行为或怀孕等各种性议题上,只要孩子的行为不符合父母期待,父母的创伤就都可能出现。”
而对于青少年的性这个问题,父母在孩子还小时没有决定跟随孩子调整姿态与价值观,通过学习拓展自己来面对,那么现在在面对性价值观的冲击时,就如同谚语“筋长一寸,寿延十年”所说,拉筋需要暖身,太突然的动作会让筋应声断裂。这就是为何我一直要求父母反思自己性价值观。孩子到了青春期就真正开始进入性的世界,性价值观不是你家的私事,这是全社会都可以品头论足的事。我们经常听到,邻居间传言谁家女儿不检点,谁家儿子劈腿……而且骂的不只有孩子,会连家长一起骂。
我跟社工主管说:“父母需要的不是教育,是疗伤。即使是看起来很坚强的父母,你没看见的是他们暗自流的泪、叹的气,他们害怕被评论,害怕因为孩子失去现在的所有,害怕无法承受社会舆论的压力,害怕自己没有勇气站在孩子身旁,更害怕看到自己会是那个最伤害孩子的人……”
我想起很久以前,一位心理师朋友跟我聊天时提到:“我有个个案是同性恋,我觉得没关系,我能接纳他。但如果我孩子是同性恋的话,我会打死他。”那天他说这话时眼眶泛红。这是我经常听到的伪价值观,但看到他的眼眶泛红,我内心不免被触动。
他沉默了很久,直接说出了内心深处的焦虑与恐惧,我能体会他说出那些痛苦时是怎样的心情:“孩子想做自己,但他并不知道他将面对怎样的未来,他要承受歧视、异样的眼光,一辈子只能活在阴影中,不能结婚,不能有后代。做自己,真有那么简单吗?”
而事实上,我那位心理师朋友的孩子确实声称自己是同性恋。“孩子为何那么自私,只想到自己,他一路成长,我们做父母的为他改变了多少,但他有想过我们吗?这个世界将会怎么看我?身边的人会怎么评价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使我成为这样的孩子的父母?他为何不为我们努力去改变自己,尝试去医治自己?我的人生要做怎样的转变?我想怪他自私,但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痛苦地说出所有愤怒与不接受后,流着泪说:“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失去他?”
我想起了这段经历。回到当下,我跟社工主管说明:“期望通过教育父母来转变他们的态度,实质上就是告诉父母他们是错的。在他们经受创伤的时候,我们还要求他们像成人那样爱自己的孩子,认为只有这样才符合期望,才能让我们的专业工作好做一点,这太残忍了。然而,很多伤得最重的父母,就是那些尽全力在遵守社会期待的父母,他们压抑了自己的许多原始本能,希望做个听话的、符合社会期待的乖小孩,所以即使面对孩子的放肆,他们也不能生气、愤怒、受伤,只能接受,这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记得那个性双关语的例子吗?当父亲说他很茫然、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做时,我说:“我看到你正在学习做一个合格的青少年的父母,你做得很好,你能跟他同在而不是全知全能,这样你才能学习相信他。”我的意思是,父母需要梳理自己的伤、自己的痛苦、自己坚持了那么久的价值观,他需要被听到、被理解。他要有机会跟孩子说出自己的无助与害怕,只有父母的伤被听见,孩子的伤才有机会被涵容。
青少年在成人的协助下开始学习承担行为的后果,他也许会发现世界不完全是友善的,有些人没有兴趣了解自己,但对攻击自己、嘲讽自己、八卦自己很热衷,而与性有关的事常常会引发一些后果,如违法、怀孕、性病、受伤、舆论抨击等。然而,这是宝贵的学习经验,经历痛苦后,他会感觉对生命失控的害怕减少了。如果他可以战胜这些困难,学习承担行为的后果,他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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