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4日,我被确诊为肾病综合征。4月20日,开始服用激素,剂量为一天12片。大剂量激素的摄入严重扰乱了我的内分泌系统,带给我的不仅是生理上的异常,还有心理的痛苦。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变得易怒,变得敏感多疑。在学校里,因为很多同学一开始并不清楚我的身体状况,因此在小组合作时自然就不会想到我作为一个病人的特殊性。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这很正常,毕竟是我没有提前告知,但我仍会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毫无道理的怨气来,怨她们不懂理解我的病痛;我也会因为一顿饭的不如意兀自生气大半天,可能在旁边人看来那时的我只是沉默了些许,但我心里清楚,我那时是气到想摔东西甚至打人的。
除此之外,我变得很容易陷入忧郁而难以自拔。我会在上课时不知不觉地走神,我胡思乱想的内容总离不开我的身体状况。想着我的病因,想起医生说的那句“肾病的发生也存在一定的概率问题”,我心里真的是不甘又怨愤——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我无缘无故遭此厄运?凭什么?接着,我就会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把自己看做一个悲惨的人,将自己的苦难无限放大,大到像蚕蛹一般将自己紧紧裹住,难以挣脱。
但我痛苦的根源并不是这些。不论我是陷入忧郁还是暴躁多疑,我敢肯定我依旧是有理智的,而非处于一种无法自控的无意识状态。我知道我不应该产生这些情绪,我甚至能在情绪达到顶端想要摔东西时“冷静”地判断手里要摔的是不是贵重物品。然而不管怎样,我的理智难以阻止我那些或暴躁或阴郁的情绪产生,正因此,我愈发觉得无力、愈发清醒而痛苦。
我可以为我的痛苦找借口,将此归结于药物的副作用,可这无法说服我就此沦为一个被情绪操控的人。我更不允许自己以此为由,将不甘和怨愤发泄于那些无辜的、不明真相的同学身上。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了。
我开始尝试用老师家长推荐的那些转移注意力法和跑步、竞走之类的运动式宣泄法,但收效甚微。无论是转移注意力还是运动宣泄,在尝试的过程中我没有对情绪中那些“下意识”进行探寻,没有通过认知、接纳、整理将这些潜伏的“下意识”梳理为能够明其根源的“意识”。因此,这些方法只能让我的情绪暂归平静,却无法避免我遇见类似情况时再次暴躁或忧郁。
于是,我开始尝试找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情绪管理办法。
我的第一个尝试是,训练自己在情绪异常状态下的自我管控和分析能力。我利用不正常情绪状态与理智并存的心理特点,希望能更大程度地发挥理智作用。我会在察觉到自己开始产生某种不良情绪时,很自觉地找个人少的地方或直接沉默,降低存在感,然后仔细回想从情绪产生前几秒到情绪产生发酵期间的人和事,用理智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旁观者来一环一环地分析自己的情绪是如何一步步产生的。
这是一个即时有效且不需要任何工具的方法。我的分析能力和对心理变化的敏感度也有很大提升,为我后来的一些努力奠定了一定的基础。但我要说明的是,这也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方法。因为在反复回想事件起承转合的同时,我也会反复体验这一事件对自身情绪造成的影响和产生的冲击,我也曾因众多情绪堆积在一起濒临崩溃。可以说,每一次这样的自我反省都是一次心理自虐,正因如此,我后来也很少再用这个方法了。
这种情绪控制力的训练终归是一种应急的操作性方式,要想真正地调整情绪,立足点在于接纳自我。
在心理动力论中,弗洛伊德将人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个部分。简单来说,“本我”是人完全的潜意识,代表人原始的、属于本能冲动的欲望,是人格结构的基础;“超我”则由完美原则支配,代表良知和社会道德标准,是人格结构中的管理者;而处于两者之间的“自我”则遵循现实原则,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以合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满足“本我”的要求。
由此,我在尝试接纳自我时首先选择接纳现实,然后在接下来的心理调控过程中以现实为准绳,平衡“本我”与“超我”。
我接纳自己患病现状的重要步骤是心理暗示。初期我会在每天早上和睡前给予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我开始整理患病过程中的收获并将这些收获不断告知自己——我的医疗知识增长了,完善了知识储备;病痛让我不必运动就减掉了十多斤肥肉;长期和医院打交道,使我得以看到和体会同龄人难以感受的人间悲苦;和医生的交往使我对医患关系有了更贴切的认知和更深刻的思考……我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看,这段经历也不是那么糟糕嘛,它其实是可以被接受的呀!”
当我不再那么排斥患病的经历时,我对自己心理暗示的内容不再只限于积极方面,而是开始回归现实。我承认我依旧会在某些时候为我平白遭此病痛感到不甘,但我知道不甘无用,人活着总是要向前走的,于是我将它看作我成长中的一部分,看作我获得收获前所必须经历的一段阵痛,而这份不同于同龄人的阵痛恰恰意味着独一无二的我。
我承认人性中有恶,我也会有一些有悖于普世价值观的小心思,我也承认我在觉察到这些阴暗的小心思时会下意识地选择忽视和逃避,但我也希望我能正视自己,包括自己的阴暗面。于是,我允许自己有一瞬间的逃避,但我还是会在晚上还未入睡时将这些小心思摆出来,然后告诉自己,它们也是我人格的一部分,没有它们,我的人格将不再是完整的。
我认为自己不应该被情绪所控,但我也承认我有想要发泄情绪的迫切欲望。药物的作用从生理机制上增强了控制这种欲望的难度,因此我不再一味追求以理性控制。我告诉自己要用平和的心态去包容,既堵不成便是疏——我用文字写出苦闷,在调动语言系统的组织表达功能的同时,感受那些无法捉摸的潜意识在指尖流转之间渐渐化成能够被感知的意识。
我认可并允许自己保留向外宣泄情绪的权利,在我无法自我消化时,我可以向亲近的人敞开心扉,倾诉心事。事实证明,我的这些情绪是可以被人理解并接受的,我多么感谢那些倾听我心事的人用包容和温暖的目光给予我慰藉,让我不必面对异样眼光的凌迟。
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我学会了放下——在我决定放下一些事情的那一刻,我就不再去想、不再纠结,可以略有遗憾但绝不后悔;我学会用包容的心态和从容的姿态面对意外,也更懂得发现和珍惜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幸福;更重要的是,我学会了拥抱自己,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愿意去接纳,以此为前提不断改善自己。
学会接纳自我是形成自我认知的基础,是成长中必须经历的修行,它过程漫长且坎坷,往往会伴随着打破以往认知的不适和挣脱欲望控制的艰辛。它需要面对不堪的勇气、对道德规范的坚定以及平衡“本我”与“超我”的智慧。当我能够以一种舒适的姿态拥抱真实的自己时,也将收获更柔韧的包容、更深远的平静和更清醒的自知。
(后记:我写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在于分享,无意指导,毕竟我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所用的方法中也可能存在缺陷。尽管后来我已经能够较好地面对和控制情绪,但我在放假回家后还是选择了找心理咨询师沟通交流,只是由于这一部分与文章的主体内容无关,在此不做更多阐述。最后,还是更建议大家在出现心理异常状况时,及时向专业人士求助,在此也祝愿大家可以顺利渡过一切生活难关,常有幸福相随。)
人的情绪是个无底洞,你以为看到了情绪背后的动力,往深处走,才发现不是来自当下事件,而是来自与当下事件相关的事件;再走一步,你会发现可能来自童年创伤;再进一步,你甚至会在家族无意识里找到根源。
在表面的情绪背后,往往隐藏着更深的情绪;在次级情绪背后,往往有原发情绪的影子。所以,真正管理好情绪,是一个深入性的过程,需要非常系统地对自我本身进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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