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边界
心理咨询师经常会使用“边界”(boundary)这个词。在心理学领域里,它经常被用来指代“人与人之间适宜的身体和心理距离”。
我们都知道人与外在世界最重要的身体边界,就是皮肤。这层薄薄的身体组织,在物理空间上区分了你和我。
而这层边界,在人生的最开始阶段,经常和母亲(或其他照顾者)相混同——每个婴儿的皮肤都要和母亲的皮肤亲密接触。
婴儿观察研究和现代儿科学都有定论:母亲和新生儿之间的第一次肌肤亲密接触(first contact),对于刚刚暴露于宫外环境的婴儿而言,极其重要。它极大地提升了新生儿的心身安全。
温尼科特把新生儿出生后的五个月,称为“绝对依赖期”(absolute dependency)——在这段时期,新生儿和母亲(或母亲替代者),身体边界极度融合,甚至分不出彼此,辨不出你我。
从6-8个月开始,新生儿开始可以区分母亲(主客体)和其他照顾者,也开始了“自己和母亲不同,母亲并不是我的手,也不是我的腿,亦非我某个部分的延伸”这样一个漫长,而有意义的你-我分化阶段。
在心理咨询中,我们知道:很多人一辈子在身体和心理层面上,这种分化都未能完成。这是后话。
2. 社交恐惧
社交恐惧(Social Phobia)是一种心理疾病,它的学名是社交焦虑障碍(Social Anxiety Disorder)。
我们在国内来访者中观察到比较多的是广泛性的社恐(Geralized Social Anxiety Disorder, 它对应的是特定情境下的,如演讲情境中的社恐).
它表现在和他人互动、接触过程中产生的紧张、焦虑、害怕等等情绪;也表现在心跳加速、脸红、呼吸急促、颤抖等等身体反应上;还表现在从社交环境中退却、回避等行为上。
长期以来,学界都在找社恐的起病原因。当然如果你去查DSM,它一定会给你生理-心理-环境三方面原因,说了等于没说。
我在这里不打算做一个社恐专题,只是想把我的临床观察进行总结。所以行文至此,我也就要开始把自己的researcher style给放下了。
3. 边界的建立和损毁
在我的临床经验中,社恐和边界损毁,两者之间的因果关联显得越来越密不可分。
在第一部分谈“边界”时,我已经点了个题:孩子和母亲(以及其他重要照顾者)之间的边界,是要逐渐树立起来的。
随着孩子的长大,ta的自我意识会越来越强,而父母也会随之意识到:这个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身体主张——ta有时候已经不愿意我随便亲ta,抱ta,触摸ta——所以我在和ta的身体边界混同(如亲亲,抱抱、捏捏)之前,要先征询一下ta的意见。
这种“征询一下ta意见”的父母思考方式,实际上就是在帮助孩子建立ta和周围人(哪怕是亲人)之间的身体边界意识。
随着孩子的进一步长大,尤其是12岁开始步入青春期。孩子的心理边界也会要开始建立了。这个阶段,他们已经不会再不假思索地直接把父母的价值观当成是自己的,他们要找到自己和父母不同的,基于自己生活体验和好恶的价值观,审美观,偶像......
所以在这个阶段,他们会开始出现“隐私”的概念——你作为父母,不光不再能不经允许地在身体层面上和他们混同;而且你还不能不经允许地翻看他们的日记,查看他们的手机,抑或强制他们认同你所认同的价值观(在不能说服他们的前提下)——你甚至无法再在心理层面上与自己的孩子混同。
隐私感的形成,标定着孩子“心理边界”的初步建立。
这时候你会问:我自己的亲生骨肉,小时候我一把屎一把尿照顾着长大,现在倒和我生分了,不准我碰了,不准我不敲门进ta房间了,还要锁门了,跟我讲起“隐私”来了.......隐私以后能当饭吃啊!?
隐私不能当饭吃,但是没有隐私权,没有身心边界意识的人,以后却真的很可能没饭吃。
为什么?因为社恐!
很多不尊重孩子身体和心理边界的父母会发现,等到孩子青春期过了,进了大学——却不怎么和人接触;有时发现他们和人接触,却不够大方,“扭扭捏捏”.......
接着,这些父母发现孩子,到了父母认为的适婚年龄,却不谈恋爱,也没有结婚生子的意思。
于是父母开始着急了——你怎么不和人交往啊?你怎么不会和领导打交道啊?你怎么不会来事儿啊?你怎么不谈对象啊?你这样下去会被社会淘汰啊!
关键是,很多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只是体验到一种泛化的人际焦虑和紧张,在此情绪的胁迫下,哪怕他们心向往之,也不得不从大量的社交情境中退下来——有一种败下阵来,或者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前一阵子,国内流行一句“你剪断了我的翅膀,却要我去飞翔”的梗,我深有感触。
我认为社恐的cases,是最经典,最明显的“剪断你翅膀,却要你去飞翔”的例子:
我亲手折断了你曾经试图建立的边界感(有边界的保护才有基本安全),现在我让你去“裸奔”,光着身子,没有一丝自己可以保护自己的基础边界感和安全感,去和人交往——这怎么可能?
一个个鲜活的社恐cases提醒我们:边界感被损毁的人,他们在人际间的主观体验,的确感觉就像在裸奔。
我有一位来访者甚至直接把这种感觉形容为:“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以至于任何一阵风吹,都能让我全身疼痛”。
你扒去了孩子的“衣服”,却让ta去与人交往,去来事儿——这是荒谬的,也是残忍的。
4. 边界损毁和社交恐惧
在两种情况下,一个人的边界会被损毁得最严重,而他们的社恐也会最明显。
第一种:身体边界损毁
具体情况又有几种:
a. 有些家长长期身体虐待或者体罚自己的孩子。
有些是因为孩子做错了事;
有些是因为家长自己有情绪要发泄,借着孩子做错事,打出来发泄;
有些父母殴打孩子,完全没有理由,更多是因为自己儿时也被打,在潜意识中与自己的施虐者认同(identify with aggressor),于是现在有了孩子,“自然就是要打”;
还有是因为自恋暴怒(narcissistic rage )——你是我生的,你就是我的一部分,你不听我的,极大地损害了我的自恋,我就是要打!(自恋暴怒者的内在对话大意如此,但具体表达千差万别)
另有一种,我认为最最严重,最具有羞辱意味的体罚:不允许孩子穿衣服,或者起码衣衫不整、不成样子地暴露于他人面前,或者公共场合。这种惩罚,对于一个孩子身心边界感的摧毁之程度,是灾难性的(这在加州是要坐牢加剥夺监护权的)。
在我接触过的,比较严重的社恐case之中,来访者绝大部分有过被身体虐待的成长史。
这很好的理解,你试着去理解一下:如果我最亲的人,本应是我最信任的人,总是突破我的身体边界,折磨我殴打我,那么我对人类总体,还会有什么信任感?我还怎么敢去和陌生人交往接触?
我有一位曾经深受父母身体虐待的来访明确告诉我:人,伤ta最深;所以对ta来说,新冠不可怕,人最可怕。所以ta出门不怕新冠,怕的是比新冠更狠的人。
所以因为新冠,而不用和人接触,对ta而言,不是痛苦,是纾解,是一个blessing.
苛政猛于虎,虐待猛过病毒。
b. 被性骚扰和性侵
这种类型的来访,尤其对异性,对亲密关系会产生极端的焦虑和恐惧。他们身体的最隐私部分,这部分边界曾遭破损——他们怎可能再冒风险?
值得一提的是,有些异性父母,对自己的青春期,甚至成年早期的子女并没有经典意义上性侵,但是却经常不经过其允许,亲密接触其身体,如亲吻、拥抱、触摸、挠痒痒等等(很多cases发生在酒后,抑或以“开玩笑”的形式进行),这种情况持续时间若较长,频率若较高,和性侵产生的边界损毁的后果,基本难分伯仲。这本质上就是性骚扰,或者说一种以开玩笑为名的,更为隐性的躯体虐待。
另外值得一提的情况:遭遇他人性侵或者性骚扰的孩子,如果其监护人,主要照顾者能够为其伸张正义,让侵犯者受到制裁,那么这个孩子受创的严重程度会小很多。有很多cases良好的预后,可以佐证这一点。
与此相反,如果监护人&主要照顾者,不但不为孩子伸张正义,而且还反责于孩子的“粗心”、“不检点”、“一个巴掌拍不响”之类,那么,恭喜你——伤害加倍。
c. 霸凌
在学校,尤其是青春期在学校遭遇过校园霸凌的孩子,其身心边界也会遭到破损。这种类型的来访者,以后对于学校、工作单位,尤其是有明显小团体存在的组织,会感到非常焦虑和恐惧,会有明显的社恐症状。
现在我们在临床上又会区分“热霸凌”和“冷霸凌”,判断标准是是否有暴力卷入。以前我们更看重热霸凌,这会严重打破一个人的身体边界,会让人对群体的恐惧感持续存在。
但是近几年我发现冷霸凌的伤害性,完全不亚于热霸凌——它更微妙,更缠人——不止一个来访对我说:对一个人的终极霸凌,就是所有人都不理ta,当ta是空气。
逐渐的,ta有时,也会觉得自己成了个怪物。
还有一种霸凌,我在近几年接触得越来越多,那就是教师霸凌。我认为,老师因为自己的偏见和好恶,而长期公开批评、羞辱、不公平对待、甚至体罚某个学生,也是一种霸凌。
这个学生以后会对老师、leader,甚至特定年龄、特定性别的人(常见的,比如说中年女性)产生泛化的社交恐惧。
d. 隐私被侵犯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隐私被侵犯——不敲门进房间,不经允许看日记、信件、手机,不许锁门,时刻监察你在做什么......这应该是心理边界受损,为什么我要放到身体边界这个部分来谈?
实际上,这是我新近在咨询中获得的一种体悟——对于孩子,尤其是身处于青春期的孩子而言,自己的某些隐私,实际上在主观上,就如同自己的身体。
不止一个来访者告诉我,当他们的日记被家人偷看以后,就感觉自己身体“被扒光了”,甚至比那更羞耻。
而今天的一个session,让我感觉到,对于一个正在试图建立边界感的孩子而言,ta的房间,实际上就是其身体的外延。
因为青春期这个阶段的孩子,其边界感并未完全建立,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房间,也就是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外在空间,来支撑自己还不完整的内在空间。
很多人把这个外在空间,在主观上视为自己内在空间的重要辅助和外延。因此你不允许ta锁门,你随时可以进来探查,实际上就是在持续性地撬动其内在空间。在感受上是极其相似的。
一个隐私频繁被侵犯,一个时刻感到被监察, 更糟糕的是,你的侵犯者和检查者,还经常因为探到了你的某部分隐私,而评价甚至指责你,那么恭喜你,伤害加倍。
这个孩子,不但边界被全摧,而且还要为自己的隐私曝露而遭到进一步的羞辱和惩罚——ta将来如何不社恐?ta将来如何不感到,自己每在人前走一步,都像在裸奔?
5. 结语:
今天的时间有限,我没有讲第二种边界受损的情况,也就是心理边界的损毁。它和持续不断地,带有比较性的评价息息相关——这实际上是一种言语霸凌。
但是,我认为我在此还是点出了社交恐惧患者,最重要的一个恐惧——我深感在人前,保护不了自己,我有时感觉在他们面前就像没穿衣服一样。他们会伤害我,会嘲笑我,会羞辱我,会觉得我傻、不自然、不会说话、不会来事儿,他们甚至很可能会霸凌我,在性和金钱方面剥削我......
在与社恐在专业层面上打了接近十四年的交道后,我可以自信地说:你所担心的别人对你的评价、羞辱、伤害.......其实曾经,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发生过。
身体都记得。
人的确是社会性的动物,人若不经历过真切的,切肤的伤害,是不会把自己局限于一圄之地,瑟瑟发抖的(包括内向型人格)。
前几天,有一位读者在我的公众号里留言,她问我:“精神分析老是这样,老是从过去找原因,老揪着过去不放,放眼未来开始新生活不好吗?”
我没有单独回应她,因为我相信这是一个很多人都想问的问题。所以我在这里统一作答:
不是精神分析看重过去,而是对一些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来说,过去从未离开。那些伤痛,那些屈辱,那些霸凌和它们所伴随着的身体、情绪记忆......在此时此地,分分钟地局限住了他们,让他们感到自己没有未来。
所以这是真实的苦,这是真实的痛,它们应该被看到,被理解,被温柔地对待——而非在“正能量”,“放眼向前看”,“不钻牛角尖”,“四个现代化”的田园牧歌下,向前,向前,向前!
那种正能量是肤浅的,那种向前是带有强迫的,而心灵的现代化是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万不可缺的。
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每个人都才能轻松的上路。因为你知道,下次回来,此处窗明几净,是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是你永远可以回来的地方。
随缘消旧业,莫再造新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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