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说》又在讨论996的问题了。

工作强度大，加班成常态，该不该离职？这场辩论直接送走了被很多人看好的许吉如，几位反方导师（同时也被看成资本家）的观点也被批判不接地气。他们并非输在论点上，而是输在态度上。这个态度是我想聊一下的。

论点很简单——接受现实。现实是你没有议价能力，其他劳动者都在拼，都在996，你要跟他们竞争，要脱颖而出，你也不得不拼。从最初的投票看，这是多数观众接受的观点。为什么在讨论的过程中，这个观点越来越不讨喜了？

因为接受的另一面，是不想接受。

所以人们在现实中不得不低头和隐忍时，他们的内心就越发趋向于愤怒和反击。这种应不应该的讨论，核心都是理想和现实的交锋，理想是不应该这样，而现实是只能这样。两边都没有错。但是你倒向一边不可以倒向得太快，薛教授的队伍就失分在这里。观众可以理解你被迫向现实低头，却无法欣赏你主动向现实献媚。多数人都在做同样的选择，同时并不满意自己的选择——谁不是在忍受现实呢？但现实是一坨翔啊。吃翔的同时，人们希望从别人脸上看到「不乐意」。假如一个人吃得心悦诚服，连愤怒都不愤怒了，那我们成什么了？

所以这道题，批判996在感情上占了上风。

越占上风，越说明恨之深。恨越深，越说明受之者众。观点之争的背后，是千千万万普通劳动者的纠结。批判996，乃至批判一切资本家，把自身的痛苦归因到世界的不合理，从来都是最容易博得满堂喝彩的主张。很解气，道德上也站得住脚。996对不对？不对。资本家坏不坏？坏。我们的态度是什么？必须反抗到底！用强硬的态度让老板们看到，我们不乐意！打到这里为止，反方都没有回击之力。但好在这道题问的不是996合不合理，问的是：「我该不该离职？」

这一下就问住了。

一旦涉及到切身选择，就从理想回到了现实。如果做一场演讲，不认识眼前的听众，你是可以振臂一呼：「离职吧！不要让资本家剥削！」你知道这么说在情感上站得住，并且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如果是对至亲，你也可以拍胸脯：「别干了，我养你！」但如果是身边某个朋友，诚心诚意地向你请教，你就需要评估他的家庭条件、现实处境。你发自内心希望他有一个美满的前途，所以在你正气凛然地一拍桌子，喊出「别干了！」之前，你会停下来，想一想，离开是对他最好的选择吗？离开这份工作之后，下一步他去哪里呢？

现实是很残酷，但不接受就会更好吗？

这就是理想主义者的困境：他们针对现实的否定，如果只停留在思想上很容易，但真的想改造现实，就必须转化成行动。而行动就需要有人买单。

你可以买单，但你拦不住别人不买单。

这就像什么呢？你觉得房价贵，贵到不合理，你自己拒绝买房可以。但你劝别人不买房，那是劝不住的。你认为现在的小学教育太疯狂，下定决心不给孩子报课外班，那是你的决定。但你不能劝别人不给孩子报班。你知道这些选择有可能造成损失。你基于什么立场，让别人承担那样的损失呢？

何况我们自己也不一定想承担。

大部分人面对所谓理想和现实的纠结，都知道没有两全之道，只是不想接受而已。——其实要让他们接受也容易，只要站到他们的身边，比他们更激烈地高谈理想就可以了：世界就这么混蛋，走，咱不干了！这样他反而会冷静下来：「哥们，我想过了，还得接着干。」996也好，跟其他劳动者的博弈也好，升级自己的简历也好，都建立在这个前提上。生气当然是生气，但生气是因为没有一条容易的路。不怪你，只要你不给他们指路。但如果这时候劝他们「接受现实」，就正好撞到枪口上了：「凭什么接受现实！资本家有多残酷你知道吗！」

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出气筒，承担愤怒。

我在文章里不只一次地提到过这种愤怒，但它常常不被重视。经济学是一门立足现实的学问，而立足之前，先要有一个心理过程。需要消化一份巨大的委屈感：凭什么？凭什么现实只能是现在这副鬼样！怎么就不该是更好的样子？我很难过没人看到么！看到了就不能帮我解决么？——他们也清楚没人解决，但他们还是会有不甘。在这份不甘平息之前，他们逮着谁就对谁愤怒。

这是经济学家欠缺的。或者说，经济学家把「接受现实」这件事看成是理性之上的理所当然。但问题的关键不是理性，而是情感。「我工作这么累不是因为老板贪心，是因为有太多人抢着干活。」这句话从情感上是一种挑战。因为「老板贪心」是有坏人的，臭骂一通，老板说不定有良心发现的可能。而「太多人抢着干活」才是最冰冷的现实，无论是谁都改变不了。骂，也不知道骂谁。

谁会喜欢这样的现实呢？

当然了，不需要喜欢，也不需要论证它的合理。不合理也是它，只要能确认它的不合理，就已经是一种了不起的心理能力。有这种能力，人们才会展开行动，为各自的动作负责。讨论的用处就在这里。你是离职，还是继续干？还是生闷气？还是联合一些人共同反抗（前提当然是他们愿意）？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在做事。做事就说明你用实际行动应对现实。你不只停留在想法。

这就是现实主义者。应对现实，不只停留在想法，这是现实主义的价值。

我有时候也谈一些理想。现实主义的态度不意味着同流合污，但我们把理想放在哪里呢？放在你接下来要达成的目标上。现实是实现理想的基础。你认清世界是这样的，不代表世界就「应该」是这样。而重要的不只是思想上的反对：世界「不该」是这样的。这没有用。你抱怨不该这样的时候，你希望是什么样？你有一个愿望，你要为它行动。

你可以努力工作，成为一个政策制定者。或者你努力积累经验和资源，创业当老板，让世界多出一个有良心的资本家。就算只顾自己，你也可以好好工作存钱，将来更有底气做出自由的选择。

每一种行动，都比单单在思想上反对要好。

这听起来是老生常谈了，但世界总是由那些行动的人让它变好的。愿望不是行动，不满不是行动，表达不满也不算是行动。只有在不满的同时，还能挽起袖子说：「现实就是如此，怎么办呢？还得自己来」，这是真正的行动者。

从每一个这样的人做起，从每一步做起。

立足现实，争取当下一点一滴的改变，为长远理想积累力量，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要真正做到，不但需要正确的方法，还需要勇气和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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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你就有了告别996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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