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某天深夜里，梁婧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

想抱着他一起跳楼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她想着，死了是不是能轻松点。

从怀孕中后期开始，她便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状况很快让她措手不及。

伴随着生产而来的焦虑、惶恐、长期失眠、绝望乃至自我否定，让她现在想来都觉得暗无天日。而痛苦如果不去正视、介入、疗愈，会一直持续下去。为了孩子，她放弃药物治疗，尝试学习织毛衣和绣花，并渴望以此照亮曾经那个灰暗的世界。

01、我以为产后抑郁离我很远

怀孕前，我在一家公司的市场部做策划经理，管着一个小20人的团队，天天雷厉风行，一直觉得自己会像美剧里演的那样，将会是一个所向披靡、无所不能的妈妈。

可当我经历了怀孕、生产和养育幼儿的痛苦，一路摸爬滚打，才逐渐领悟到，“母亲”是一个多么疲惫又孤独的角色。她一点都不酷。

结婚后没多久，我意外怀孕。怀孕前5个月，我一天吐十几遍，经常就抱着个小脸盆随时接着。孕期宝宝一直臀位，我想顺产，就去做了胎儿外倒转手术（人工干预将宝宝从臀围转为头位），结果还是没能如愿，宫缩疼了我40几个小时才开了一指。最后没办法，打催产针，做人工破水，转成剖腹产，医生每次给我按压刀口，都让我疼到想死。

这还不算，生完孩子后，才是煎熬的开始。

我不太喜欢喝汤，可月子里奶水不足，逼着自己喝了一碗又一碗下奶的汤汤水水；想用最科学的方式养娃，熬夜看各种育儿论坛和公众号，一点点学怎么给宝宝洗澡、换尿布、做抚触；出生没多久孩子长黄疸、湿疹，抱着他去医院，医生说会好的，但他就在你手边一直哭；孩子肠绞痛，夜夜哭闹，我连续10天让他趴在我身上睡，而我只能半坐着撑到天亮，比我之前加班还要难熬……

我从没觉得一晚有那么漫长。

我也是在那段时间才有了这个疑惑，为什么孩子这种小东西永远都在哭？喂奶要哭，换尿布要哭，困了要哭醒了还要哭，吃了拉，拉了闹，闹了又要哄睡，如此循环反复。

每天一到黄昏，我都累得脑袋嗡嗡响，双脚发软，两眼昏花。

然而，即使有婆婆帮忙，我发现仍然一团糟。婆婆之前生活在农村，很多生活习惯和我完全不一样。比如，洗脸池不知道要定期清洗，上厕所总是蹲在马桶圈上留下两个鞋印，洗脸洗澡擦手擦脚一条毛巾搞定……婆婆还不愿意扔东西，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总是随便洗洗接着用，包括外卖盒。

屋里始终没法收拾干净，所有东西乱成一团，吃过的锅碗堆着，垃圾桶里满了，孩子的尿布湿没地方扔了，地上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水渍，我的乳头被孩子吸烂了，身上的哺乳服已经沾满了汗水和孩子吐的奶印。

也许是体内的孕激素骤减，我失眠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整夜无法入睡。那个雷厉风行、可以在会议上痛骂失责的同事，可以为了一个项目996,007连轴转，可以早上飞上海，下午到广州，半夜还能回到自己的城市吃个夜宵的职场白领，如今面对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却败下阵来，让我感觉自己一无是处。

虽然只是产假期间，短暂离开工作环境，我却觉得自己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被手边嗷嗷待哺的宝宝占据了。

失去工作这个强心剂，也慢慢发现自己什么都干不了，觉得这样活着真是拖累。2017年的某一个深夜，我第一次有了想跳楼的念头，似乎只有死才能让我解脱。

第二天，手忙脚乱中，婆婆责备我不会照顾小孩，不会做饭，买的尿不湿太贵，说我太娇气。我突然冲进卫生间，拿出修眉刀往手腕用力一划，对着丈夫歇斯底里地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崩溃一触即发。

02、好像只有死才能结束这一切

在丈夫眼里，我是个情绪管理很好的人，不管是在职场还是生活中。“怎么了这是？你这也太吓人了，去医院看看吧。”目睹我第一次失控后，隔天丈夫就带我去了医院。

不知道为什么，医生的问题一个个抛过来时，我的嘴角不停地颤抖，眼泪再也止不住。

“我觉得好像只有死才能结束这一切……”我向医生哭诉说，现在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了，在我围着孩子、奶粉、尿不湿团团转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整个行业会变成什么样。产假结束后还有自己的职位吗？会被边缘化吗？还能不能跟上工作的进度和强度？

“现在大环境就是这样，全民焦虑。别人都在拼命往前跑，生怕被落下，但你突然就走了另外的一条路，而且还这么辛苦，这么看不到希望，就会陷进没完没了的焦虑里。”说这些时，我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些，我才变得不爱说话，不想出门见人，也不想和朋友交谈，更不想他们来看我。看什么呢？看我的狼狈样，看我笑话吗？

有好几次，同事在微信上说要来看看我和宝宝，我拼命拒绝，实在不行，就硬撑着跟他们语音寒暄几句，然后不停地安慰自己：“再坚持一会儿，电话打完就好了！”

最后，医生拿着几张报告单和我说，是典型的产后抑郁症，还伴随中度的焦虑症。“先吃点药吧。”医生给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

丈夫和公司请了一周的假，全天陪我，把家里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东西都收了，婆婆也知趣地回了老家。很快的，我患产后抑郁的消息在亲戚那里传了个遍，他们纷纷来安慰我，也给我打气。

我对抑郁症并非一无所知，可不代表家人也理解，他们就是觉得你脑子有病了。我大姨有次和我妈说，“孩子你先带着呗，梁婧这精神出了问题，要是伤到孩子后悔都来不及。”

我怕家人丢脸，完全不敢崩溃，也不敢在他们面前大哭大闹，每天都要花巨大的精力去扮演一个“正常人”。只有去医院时，我就借口上厕所跑到门诊大楼外面，一边蹲着一边咬着胳膊哭。

03、这不是我期望的人生，我把它弄丢了

丈夫不太接受抑郁症这种说法，他觉得我只是太累了，情绪有些起伏，通过调节就可以解决。

为了孩子不受影响，他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寄希望于冥想等自然疗法。心理医生在几次的治疗后说，病情发展太快，还存在严重的自杀倾向，需要超过10次的连续心理干预才有疗效。

奇怪的是，我能听进所有人的劝说，但唯独控制不住自己。我在脑子里无数次幻想自杀，实际上又极度害怕，我死了孩子怎么办？他还那么小。而且，我之前计划是母乳喂养到孩子自然离乳，就不能吃药，吃了药还怎么给孩子喂奶？

没办法，药物治疗也被搁置了。

种种内心的挣扎和生理上的不适感，让我的情绪变得异常暴躁。产后抑郁症加重的迹象一样一样在我身上凸显。

我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高，我无法辨别方向，要么食欲剧增要么滴水不进，和人群格格不入，连下楼遛弯都做不到。

因为很多锋利的东西都藏了起来，我不能自残了，我很想撞墙，可我还有意识，只能趁独自在卫生间时，一拳拳打在墙上，一双手肿的像馒头。

有一回，我在做心咨询时突然拽住医生说，我已经坚持5天没哭了，你夸夸我好不好？然后再次泪崩。

还有一次，我抱着一大瓶晕车药分几口吞完。丈夫及时发现打了120，把我送进医院洗胃，我不停地在输液、排尿，反胃吐。那次，我爸妈都赶了过来。大夫告诉我丈夫，你太太吞服药物不会导致死亡，但严重时会变成尿毒症。

我爸神色沉重不发一言，我妈悲伤地抱着我儿子，儿子大概是饿了，也可能就是想我抱，哭得撕心裂肺。我蜷缩在病床上，情绪低迷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知道什么是万念俱灰吗？我那时就是万念俱灰的。

曾经我多么期待我的人生，一个美满的家庭，可爱的孩子，爱我的丈夫，可是我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支撑不了多久。

这次事情之后，我对孩子有了愧疚，总担心哪天我没撑住离开了，孩子太可怜了。在对抑郁情绪的挣扎中，我又继续坚持哺乳了一个多月。

实际上，像我这么有规划的人，孩子完全不在我的计划里，一切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有精力也没想过要去迎接一个新生命。我只想在职场驰骋。可他还是来了，那我也努力去爱他。

而就是这一个多月的坚持，奇迹发生了。

那天我抱着孩子，丈夫拿着手机拍我和儿子的小视频。忽然，六个月零10天的宝宝冲着镜头奶声奶气又非常清晰地喊了两个字：妈~妈。我惊呆了，赶紧问丈夫，你拍下来了吗？丈夫笑着点了点头。那是我听到的最治愈的声音。

就是那一瞬间，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抑郁，也不焦虑，甚至感到充满了喜悦和希望。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你是梁婧，你也是一个妈妈，你要活下去啊。

04、在家带孩子做刺绣，我一点都不想死

某天，我看新闻，上海一个90后妈妈因为产后抑郁症，和同伴们四个月里编织了500个大小不一的玩偶，装饰了浦东锦绣坊的500米围栏。

这个活动不仅给公共空间带去了一丝温暖，也让很多人开始关注这群饱受抑郁症折磨的年轻妈妈们。

这位90后妈妈说，产后抑郁症不仅伤害妈妈，还会伤及孩子的情感和认知能力。无论是在生理还是心理层面，都在不停地消磨着人的意志。

这给了我强烈的共鸣。因为我就是无法确认自己的价值，感觉大学好像白上了，工作带来的成就感也没了，再也不是那个“我”了。焦虑、易怒、失眠、头痛，记忆力衰退，这些所谓的躯体化症状带来的，都是身体上真真切切的伤害。

起初，我也觉得这只是生育后激素水平不稳定的正常反应，但症状没有自然消退，反而越发剧烈。最后，自杀的欲望变得愈发膨胀。

我买了几个线团和针线，尝试向那些做编织的妈妈们一样，开始靠打毛衣度过长夜。自我疗愈之路就这么开始了。

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哪怕在一件事上。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我又去报了一个学刺绣的培训班。

那个画面我至今仍记忆尤深。授课老师将一根丝线神奇地分成200多份，接着挑出2根，穿进不到一寸的绣花针里，然后两手一上一下快速翻飞。原本空白一片的绷子布上，渐渐出现了一条金鱼的尾巴，活灵活现。我看得如痴如醉。

刺绣和织毛衣不一样，得从最基础的画图学起。老师说，零基础的可以先学平绣，先从一片叶子开始做。老师先做个三四针，剩下的留给我自己去绣。分线，穿针，针要细，走线要稳。一道道丝线在绷子上似有似无，只有从侧面细看才能看到丝线。非常考验人的耐心和定力。

稍微有点学有所成后，我就回来给儿子绣，绣手帕，绣小围兜，儿子乐呵呵的，我看着也欣慰。我把一些成品图拍照发到朋友圈，有朋友感觉不可思议，说你好歹之前也是个职业女性，现在竟然安于在家带孩子做刺绣。

这话搁以前，会立马刺痛我，异样的眼光和不理解都会让我情绪失控，现在不会了。我还在积极努力地活着，成为一个温暖坚韧的人。

最重要的是，现在，我一点都不想死。

05、治愈我最好的药物是爱

微博上有一句话：人能理解骨折的人没法走路，却不能理解抑郁的人无力生活。

我也开始反思一个问题，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会患上抑郁症？

想到以前上学的时候，如果因为生病或者家里有事需要请假，我就特别焦虑，课程落下了怎么办？考试不会怎么办？成绩下降怎么办？怀孕休产假时，我就是这种心情，害怕被人迅速甩在身后。

包括我的婚姻。我丈夫是个普通的职员，一直赚得没我多。我家里总说，这不是他们理想中的女婿和婚姻，我感到很抱歉，也很丢脸，所以逼迫自己拼命赚钱。我打心底里想要那种“即使对方是个流浪汉，我也能爱得起”的底气和经济实力，然后在逼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

可是，这一切的意义在哪呢？

回望我工作的那些年，认识了许多人，每个人都热衷于表明自己的职位，自己的学校，自己的过往成就。其实仔细想想，这哪是什么职场社交，顶多是虚荣，也是逐利。我们多少人，都活在一个与人攀比的环境里。

我现在不了。我的专注点就在刺绣和照顾孩子上，还和一些一起学刺绣的妈妈们组了几次体验课。我发现，身边真的有很多“情绪状态不好”的妈妈。有个94年的年轻妈妈，第一次来上体验课，撸袖子时露出了手腕上一排混乱的伤疤，像斑马纹一样触目惊心。

找回人生的力量可以由己及人。

一年多时间里，我们群里的人数越来越多，慢慢变成了一个大家庭，聊聊生活和孩子，抱团取暖。我和她们说，不是只有在写字楼里上班写PPT和项目组熬夜才是上进，才是紧跟时代，互联网上有各种各样的技能学习途径，只要你渴望学习，哪怕只是织毛衣和刺绣。

她们的丈夫得空了也会来帮忙。我知道，他们也想看看这事儿，比起激烈的药物副作用，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安抚情绪。或者说，丈夫们理应知道产后抑郁这个病，需要更多的关心和支持。

悉心照顾孩子，帮助一些曾经和我一样身处谷底的妈妈们，这些都在让我逐渐找回价值感。现在儿子已经慢慢长大了，生活还在继续，悲悲喜喜都真实地持续着。但我很久没有再想被车撞，被水淹，爬上楼顶的念头了。

我相信，治疗抑郁症最快速的方法是药物，而治愈抑郁最好处方物是爱啊。

（为保护患者隐私，细节有模糊处理，文中人物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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