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一段我曾经亲身参与过的对话。当然，弦子的诉讼引发了我的这段记忆，但是我认为，这段对话可能代表着在性侵/性骚扰事件中，一种特定的男性视角。

曾经我保持了沉默，今天我想回应。

一、一段和的士司机的对话

大约是在2012-13年那会儿，我仍在南京攻读自己的博士学位。当天下午叫了一辆的士，从学校去办公室做咨询。

上了的士以后，司机正在听广播，于是我也顺便听了一下广播的内容。

大意是：又有印度女性被强奸，而凶手逍遥法外。

我很快对这个事件有了一个评论，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清了，但肯定是对强奸者的负面评论。

这个时候，的士司机——一位微胖的中年大叔，慢慢地关上了车载收音机，开始跟我“攀谈”起来。这段谈话在我脑海中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我确实对司机大叔“操纵谈话方向”，“带节奏”的技巧感到震惊。

以下是我试图还原的原始对话，内容可能会有些让人disturbing, 请见谅：

在听我表达了对印度男性强奸者的负面评价后，大叔关掉了收音机，他问我：

司机：小伙子，你多大了？

我：怎么了？

司机：就是好奇，想看看你结婚了没

我：我结婚了

司机：哦，那就好，那你就明白

我：明白什么？

司机：小伙子，你也是过来人对吧，那我就直接说了：如果你老婆不想，你还可以和她上床？

我：。。。（这个问题你让我怎么回答）。。。

司机：（见我不回答，他继续说）女人的心思要猜的，她到底想还是不想，你不试探是摸不透的。

我：。。。

司机：我就不跟你扯远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女人不想和你那个，你觉得你还能硬来啊？

我：（我对这个明显没有边界的问题很不耐烦，于是我说）大哥，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司机：我就只是问你哎，你想想看，女人不想，你还能硬来啊？

我：（我对于他追问感到很不舒服，没有作答）

司机：（他开始笑出声来）小伙子，你别不高兴，我这只是给你说个常识——女的不愿和你那个，只要把腿夹紧就好了，那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哈哈哈.....

我：（真的很无语，但我惊讶他还能用出个成语）

司机：所以我跟你讲，小伙子。归根到底，这是一个女人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她们不愿意，你想弄也没法弄。你要最后还是弄了，那她就一定是想！你说还是不是这个道理哎？

我：（一股恶心的感觉真的是从内而外的升起）

司机：所以你还真别说那些印度男的怎么个坏。那些个印度女的如果自己不想，他们还真的可以弄啊？你说还是啊？

我：（在极度厌烦的情绪中，我一直看着窗外）

司机：小伙子，我看你文质彬彬像个学生，我才问你多大，结过婚没有，你结了婚你才懂，我才跟你讲这些啊.......你说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

实话实说，直到现在我想起这段对话，都会有一种想吐的反胃感觉。然后，心中也会生起一丝悔意：为什么当时我没有立即反驳他？而是保持沉默？为什么我当时没有迅速形成自己的语言，来面质这种明显是荒谬、野蛮、充满着男性自恋和自负色彩的所谓“道理”？

二、一些我听到过的，更荒谬的“道理”

后来我接触到了更多的遭遇过性骚扰和性侵的女性受害者，我更愿意把她们称为“幸存者”（她们真的都是勇敢的，不放弃的幸存者）。从她们的描述中，我听到了更多的，类似于这样的“道理”。有些来自于她们的施暴者；可悲的是，有些也来自于她们的亲人——那些本应该保护她们的人。现在我把这些“道理”，稍作整理。

（一）来自于亲人：

a. 你是不是变态？人家叔叔只是爱你，关心你，摸你一下很正常。

b.  你这要张扬出去，他的家庭可就破碎了。

c.  你说出去不会有人信的，他肯定反咬你一口，说你这是权色交易。

d. 没用的，你去吵去闹，只会让人家看戏。

e.  你赶快找个男朋友，这个事情就会过去...（两个月后）你看我们单位里的那个司机小王怎么样？

f. 你不要想太多了，这件事你自己也有责任，这个世界上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也拍不响

......

（二）来自于性侵施暴者：

a.  我和我老婆真的没感情了，我压力很大。

b.  你心里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你老是钻牛角尖问我要个说法？

c.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自杀吧。

d. 我为什么这么做？我不这么做，难道我还等你来主动做啊？

e. 你就把这当成恋爱好了

.......

和遭受性侵、性骚扰的来访工作多了以后，我逐渐明白了一些正常的道理，今天我希望澄清这些道理。所以我先把上面这些言论放在这里，我要先把七、八年前，当时本来想对的士司机说的话，先说清楚。

三、今天的我，对的士大叔的回应：

我和很多性侵的受害者一起工作过，我非常清楚她们的意愿是：不想！

她们之所以最后遭到了侵犯，是因为：第一， 很多女生直到被侵犯的时刻，才在身体层面上第一次感受到男性和她们之间的力量对比。她们中的很多人，在遭遇不幸之前对此是没有明确概念的。不止一个受害者告诉过我：在那之前她们觉得自己实际上是有身体力量来阻止男性侵犯的。

实际上，根据严格的科学统计，女性上身力量比男性平均要弱44%，下半身力量比男性平均弱33%——你认为的女人只要不想，便可以阻挡男性的侵犯，这个道理是说不通，是荒谬的！

如果再加上男性在实施性侵之前有暴力制服过程，女性在现实层面上会感到更加无力和恐惧。很多性侵，就是在女性感到极其恐惧，不知所措，甚至是半昏厥的状态下实施的！

第二，很多性侵和性骚扰的实施者，实际上是惯犯（他们中也有很多是所谓的“亲人”）。他们中的很多人，知道“不要和14岁以下的女生发生性关系”，因为定罪很重。而且他们中的另一些人，很擅长于抓住年轻女性对权威男性和年长男性的信任，进而从她们身上，“兑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这些“狩猎者”，善于把性侵和性骚扰的情境，打造成两情相悦，双方都接受的情境。他们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自恋到把自己和对方都说服。

但是实际上，这些人是在利用和剥削对方的亲密需要，以满足自己的性需要——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们骗不过自己的良心。

我们知道，很多女性，尤其是未成年女性，对成年男性有强烈的亲密需要；

如果很不幸，她们的父亲在物理空间上，或情感世界中缺位，那么这种需要只会更强烈。

但是如果你仔细地进入这些未成年女性的内在世界，她们会告诉你当初她们需要的是亲密感，她们渴望被指导，她们希望得到理解和在某些事情上的建议，她们渴望被一个强者守护。

没有一个人会告诉你她们需要性，但是经常，在“狩猎者”那里，她们被迫需要以此为交换。

所以，如果是今天，我用一句话来回应那位的士司机，我会告诉他：

“大叔，当一位女士说她“不要”和你产生亲密接触的时候，那就是——不要。请你不要用你的那套理论和行动来试探她，到底是要还是不要。说得重点，你这是违法；说得轻点，你这是猥琐。现代的女性，一般会往重的那个方向走，所以我劝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也不要用这样的观点教育你的孩子，或身边的人。请你自重。”

我很高兴我能够把这段话说出来，算是还了七年前我在对方明显荒谬、自恋，甚至是邪恶的言论面前保持沉默的债。

我也会如此教育自己的孩子，我也会希望这个社会听到这些，我不希望我的家人，被这种极度男权、自恋、对人缺乏最基本尊重的想法和行为，所伤害。

四、我想对弦子和她的朋友们说的话（同时也用心理科学来驳斥那些更荒谬的“道理”）：

1. 从临床心理学的角度上看，性侵犯和性骚扰的幸存者说出自己的故事，并获得舆论和法律的支持，对受害者而言，是最有效的修复性体验。

因为，你把愤怒拿到外面去，外面有系统或组织在现实层面上惩罚、或者舆论惩罚那个施虐者。那么受害者就不用长年在内心的幻想中惩罚他——并且还因为在现实中惩罚不成，而转为挞伐、攻击自己。

临床上，愤怒转向内部，转向自己，是最终引发性侵受害者的自伤或者自戕行为的直接原因。因此对施虐者进行惩罚，不光具有惩罚和警示意义，它对受害者本人更具有心理上的解放意义。

2. 施虐者受到惩罚，或者为自己的不端行为付出现实代价。那么这可以促成受害者心理上的哀悼，完成这个“未完成事件”，并帮助她们最终走出创伤。

这个道理很简单，受到制裁的人是行为犯错的人，当这个事实被确切无疑地确定下来，那么受害者就不必再因此在道德上谴责自己有错，并为自己的创伤自负污名，进而导致自尊系统崩塌。

最重要的是，受害者也将从此不必再否定自己的欲望，认为是自己的欲望给自己招来了厄运。

3.人皆有欲望，这不是罪过。利用别人的欲望，剥削别人的欲望才是越界和违法；用受害者的欲望指责受害者是同谋，这是最典型的无知和低俗——是舆论的暴力。

儿童发展心理学表明小孩子从开始三岁产生外显的性欲反应，男孩会摩擦和频繁触碰自己的阴茎，女孩会产生夹腿反应，这是正常且健康的。不引导，反而剥削他们欲望，却是成年人的不道德和犯罪行为，理应受到舆论谴责和法律的惩罚。因此这场Me Too是及时的，甚至可以说它太迟了。

4.这不是一场女权主义运动，也不是意识形态问题。这是最基本的公民身体权利获得彰显和受到保护的过程。而且Me Too绝不限于女性。它针对的是所有的性脆弱人群，那些童年遭到性剥削的男性也应该为自己发声。

Defending yourself, is actually defending the whole human race. 你的言说和努力，解放自己，也给他人带来力量。

虽然这个运动中有各种口号，但不应忘记的是，它底下埋葬的，更多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和他们从未被理解过的挣扎、苦难、犹豫、了无穷尽的自罪，和对亲密关系信任感近乎永久性的丧失。

五、结语：

为了我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更善意，更安全的世界。

为了那些和我工作数月数年，只为找回自己普通人生活，挽回自己失去的身体尊严，真的真的要求不高的勇敢的幸存者们。

弦子，请加油，有人和你们站在一起。

我们都渴望这会是一段更文明、善意、包容的历史的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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