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欢喜》里，黄磊饰演45岁的方圆，面临中年危机，深夜抱头痛哭：

我以为我怎么也是个令狐冲，怎么就活成了岳不群？

金老爷子牛叉，一个虚拟的人物居然有这么强的群众基础。岳不群的悲剧，是社会逼的。江湖险恶，人心不古，坏人左冷禅步步紧逼。更是自己造的——一个需要不断从外部获得认可维持自尊的自恋者。 岳不群是个好面儿的人。

刚出场时，二线明星的配置与气场。

五岳剑派之一，华山派掌门人。江湖名号君子剑，走哪都得尊称一声岳老师。这个时候，他的自恋水平还是阔以的。

沒想到的是，在强人土匪眼里，君子剑就是一砣屎。先是剑宗后人封不平、成不忧打上门来，气势汹汹要他让位。紧接着，药王庙一战，在妻儿老小一干徒弟面前，自己被一伙名不见经传的江湖混混打翻在地，捆得像个肉粽。面子都丢姥姥家去了。这时他的自恋受损严重。

既然道德面子没人瞧得起，那就换张更大的社会地位面子，作为“自恋补给”。练辟邪剑法，夺五岳掌门，谋武林至尊。站在舞台中央，收获无数粉丝艳羡的目光。他感觉自己是巨星。

只是步子迈得有点大，扯着了蛋，嫌碍事干脆把蛋给割了。这种为了面子不惜打肿脸充胖子，在心理学上称之为“夸大自体”，以防御自己不够优秀、羞耻、懦弱和低劣。比如吹牛，抢着买单。

岳不群是个柠檬精。

剧终，师徒俩拔刀相向，隐忍的岳不群终于吐露了心声：“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岗上，你勾结一般旁门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已决意杀你。”令狐冲做梦也没想到，吃醋最厉害的不是盈盈，也不是仪琳，居然是自己的师父岳不群。这道出了自恋型人格的另一重要特征，嫉妒别人。

黄河道、五霸岗，令狐冲一路被奉为上宾，江湖豪杰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哪一位是令狐大侠？然后送珠宝，送蜜饯，送人参鹿茸。而他这位令狐冲的师父，堂堂华山掌门人，站在边上被视作空气，无人问津。口里不说，心里那是红果果的嫉妒啊。当你风光无限而我无限落寞时，岳不群首先体验到的一级情绪是羞耻，而为了防御你有我无的羞耻感，派生出的二级情绪是嫉妒。

嫉妒（也有术语称为妒羡）是人类极为阴暗消极的情感和情绪体验。因为嫉妒的人倾向于毁灭对方所拥有的东西，呈现的是破坏性和掠夺性。就像《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幼时家贫，嫉妒邻家女孩有花衣裳穿，硬是把花衣裳偷来绞得稀碎。为什么令狐冲帮过林平之，林平之还要置令狐冲于死地？也是因为嫉妒，嫉妒他是天选之子，主角光环。

岳不群是个极致利己主义者。

他不把人当人，当工具，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最典型的就是弃徒令狐冲的利用。第一次少林大战，使出冲灵剑法，引得令狐冲意乱情迷，想入非非，以为回归华山有望，差点就输在师父手里。第二次嵩山大战夺五岳掌门，一见面就嘘寒问暖，关心伤势，搞得令狐冲一激动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宣誓效忠，唯马首是瞻。要知道令狐冲也是恒山派掌门人呢。

林平之、劳诺德更是被他玩得团团转，被他卖了还得替他数钱那种。他不仅利用徒弟，还利用亲生女儿。岳灵珊和小林子相识相恋，看似缘份使然，其实都是岳不群布的局。“同意”岳灵珊跟着二师哥到福建开开眼界，和林平之“自然”相识；罚令狐冲后山面壁思过一年，为女儿与林平之相恋扫清障碍。细思极恐。为了得到辟邪剑法，不惜赌上女儿终身幸福。

他谁都不爱，只爱自己。到头来，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令人嘘唏。令人感叹。

自恋型人格形成，多源于早年经验中，被要求成为他人，不能自由做自己。比如，理科比文科好找工作，如果你读理科的话，我就更爱你。比如，体制内旱涝保收，如果你考公务员的话，我就更爱你。科恩伯格认为当一个人不能成为自己，或逼迫成为他人的时候，这个就叫自恋损伤。自恋损伤的人，内在会有一个核心信念：优秀才被爱，不优秀不配活。岳不群所有的思想、情感、行为，就四个字，“我要优秀”。

东方文化特别滋养自恋人格，尤其重男轻女的背景下，男人比女人更自恋。甫一出生，便承载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使命。上学求知，又被寄托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期望。长大成人，社会要求他成为强者，能扛事，能成事。恋爱结婚，女方要求他有房有车，赚钱养家。

所以，我们会看到自恋者，一是活得累。

他必须按照家长和社会的期待，像蒙上眼睛的毛驴，一味往前冲，不能失败，也不敢失败。可是天赋有高低，际遇有好坏，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强者，也不是人生每个阶段都能胜利。一旦失意落败，自恋者便会掉入巨大的无助与羞愧中。

《武状元苏乞儿》，阿灿的老爹希望他替祖上争光，如霜要求如意郎君必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功盖世状元之才”。考试作弊加上有人从中作梗，阿灿的状元梦折戟沉沙，沦为乞丐。行乞偶遇心上人如霜姑娘，大为羞惭，再抬头已是一张被炭火涂黑的脸。他不想被认出来。

二是活得假。

我们通常说要活出自我，就是指“真性自体”。而自恋者，则是以“假性自体”存活。《红玫瑰与白玫瑰》。佟振保有一次活出真我的机会。他和朋友的妻子娇蕊恋爱了。娇蕊愿意离婚嫁给他。可是，娶一个喜欢的女人结婚，从来就不在他的人生教义里。母亲的絮叨，让他退缩了。刚刚萌芽的“真我”就这样被他阉割了。可悲，可叹。

娶一个并不爱的女人，结婚，成家。多年后，再见娇蕊，看到对方的真实自在，悔意像潮水般袭来：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真实地活一次？哭过、闹过、摔打过家俱后，他又成了一个“好人”。“侍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是不是闻到熟悉的味道？对，岳不群的虚伪。

自恋者，如何才能活出真实的自己？

一是接受自己是个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黄毛、大头劲劲的，只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世人敬仰，最后却变成世人口中笑料。在这个世界上，成功者、强者永远是少数人。而失意者、寂寞者、落伍者永远是大多数。该努力时拼尽全力，该认命时愿赌服输。自恋者，请放下你的优秀情结，接受自己是无名之辈，就是最好的心理疗愈。

二是多做无用之事。

岳不群输就输在这个人太“正”了，一脸严肃，满脑子都是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从来没见过他浪费光阴，干点无用之事，比如绣个花，喂个鸟，唱个昆曲啥的。这是“有用强迫症”，得治。演员陈道明说过，世界上许多美妙都是无用之物带来的。人的生命包含肉体和精神，前者是基础，后者是升华。与其一味追求有用之物，不如静下心来，细细品味无用之物带来的静谧和美好。心安，则身安。桃谷六仙不干正事，专干无用之事，说群口相声，各大时尚patty凑个热闹，临时做个主持人啥的，活得快活自在。

三是向女人学习。

曾奇峰赞女性是这个星球上最美的存在。相比男性，她们更接近人的天性，污染最少，进化最好。而被社会功利文化压迫到丧失人性的男人，向女人学习什么？岳不群、林平之都要向她们的老婆学习“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

学习她们的真性情。宁中则女侠受到风清扬、任我行、方证大师的真正尊重，是因为她有别于岳不群假道学的真性情。无论是指斥岳不群讨好左冷禅，还是反对岳不群好大喜功大干快上，都彰显了她光明磊落豪气干云的性格。

学习她们的人性温暖。令狐冲被逐出师门，师母宁中则一直以慈母的心肠处处回护他、信任他，成为他悲凉人生中一抹暖色。岳灵珊至死也不忘周全情郎，“他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受人欺侮”，嘱咐令狐冲要好好待他。她深深地懂得她的男人，知道这个人性泯灭的男人，其实是灵魂在人间受苦的孤独的小孩。

“我以为我怎么着也是个令狐冲，怎么就活成了岳不群？”这是对我们每一个人的拷问。是的，因为每一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岳不群”。

我们需要做的，不是消灭他，而是滋养他，温暖他，疗愈他。

这样，征遍星辰大海，归来我们仍是少年令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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