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清晨,当我合上埃里克森的书,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我的而立之年危机过去了”。“而立危机”不是哪个心理学家书里的术语,是我自创用来指代三十岁前后的一个有关人格独立、如何做好人生重大选择的危机时段。虽然埃里克森讲青春期开始建立自我同一性,在我的体验里,建立好一个真正自洽的自我同一性并在此基础上能够踏实生活,属实不易。
这个过程前前后后大约花了二十年,前十年闷头读书,也试图思考“我是谁”,但那更多是一种试图思考的懵懂时期,后十年就是就是我在今次文中想谈的“而立危机”。
记忆中的二十五岁,表面上工作生活还算顺利,河流下面却涌动着不确定。工作上得到了很多赏识,也遭遇了显失公正的对待,总觉得未来不一定要待在体制内;在亲密关系上,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婚姻,因为心里的畏惧,想着是不是独身也是一个选项。那一年参加过一个家庭系统排列,代表上场,站在我的位置上,说,哇!这个位置很难受,然后描述怎么怎么难受。我点点头,是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的那些难受。后面代表就在满场找方向,最后带领者说,你要找到自己。
找到自己,这句话听起来比较抽象,怎么找,上哪找,自己是什么。如果说别人看到的外在,不是我内心认同的,那就从心里认的开始找,那些没有人问过、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称赞但又确实存在的烦恼开始找。烦恼包括不擅拒绝、边界被侵入、自我怀疑、自我破坏,以及谋求认可带来的疲惫。
我的咨询师问我,你今天说了你的母亲、父亲,你的领导、同事,那你自己呢,你心里的感受呢?
如果感受是一条线,自这个起点,沿着这条线走啊走,伴随着对于内在需要的认清,就见到了我的依恋创伤及其表现:既对不被关注恐惧,也对关注恐惧,既对不被理解恐惧,也对全被理解恐惧,既对不被肯定恐惧,也对太受肯定恐惧。既怕人近了,也怕人远了。不同的方向,都是焦虑。留在原地,如何活出自我?离开共生,如何走向人群?三十岁快到了,如何立己,要如何度过这一生,年少时的理想还能实现吗,都是问题。
回望过去,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这些问题都真的有了答案。事实上,诚如荣格所言,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中最重大和最重要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只能在成长中超越它们。而我对此的理解是,当时提出问题时的视野是有限的,在另一个层面上看,“问题”并不能成为问题。
比如,留在原地,如何活出自我?这个问题隐含着一个视角,那就是“共生”需要走出,好像“共生”是个什么地方,需要去到另外一个地方才能开始真正的生活,这是个误区。真正限制住我们的是心中的执着,认为别人该为我的感受负责是种执着,认为我要不受外界环境、他人情绪的影响同样也是一种执着。
不知道读者有没有类似的感受,一个当代青年的长成过程有可能是这样的,母亲的爱不是理想的爱,母亲的回应有时不及时甚至是糟糕的、带来被控制和吞没的恐惧,父亲的教导不是理想的教导,父亲可能缺位、人不知道在哪里、难得教导几回可能带着拒绝、侵入还有刻薄,带来被羞辱的恐惧,因痛苦总是使人印象深刻,在痛苦中甚至觉得这就是全部了,人就有了很多“招数”来应对这些痛苦,无外乎尽力表现特别好期待得到好的回应、或者表现特别差来表达“就算我差,我也想要、我也值得”,大多数其实是一会好一会差,到底哪个是自己,结果怎么都难受。
这个难受本质因为这些都是使用招数的结果,而使用招数是内在恐惧和痛苦大的结果,内在恐惧和痛苦不是我们的问题、是当时当地的一个反应。这让我想到童年的时候人们救山火,山火要蔓延,救火的方式不是扑灭每一个火苗,有时候是在外围砍出一圈空地,阻止火势扩大,里面该燃烧的接受它燃烧。
对待我们心里的愤怒和恨、恐惧和痛苦亦然。
“可怕的母亲”和“可怕的父亲”不是某一个人心中的坏念头,这两者都在集体无意识中以“原型”的方式存在的,而长大意味着终究要正面与之相会,经受过失望,经受住悲伤,经受过紧张,经受住害怕。承认这些都伤及了自恋,但是经过自恋受伤的感觉,我认。
说到这儿,想到埃里克森一件轶事,就是他改了自己姓。大家普遍知道的是他名叫艾瑞克· 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是美国精神病学家,著名的发展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少有人知道他曾叫艾瑞克·洪柏格。艾瑞克·洪柏格的父亲是名儿科医生,叫做西塞多·洪柏格。但自幼年时他就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就是他不属于父母亲,并幻想能成为“更好的父母”的儿子。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父母都是犹太人,他却长得身材高大,金发碧眼。周围的犹太人总叫他是异教徒。他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表现出和血缘毫不相干的长相。
后来他才知道,洪柏格先生并非他的亲生父亲。母亲在埃里克森三岁时嫁给了他,他的生父是带有斯堪狄那维尔血统的高大男子。当埃里克森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内心在“反血统”的危机中混乱,引发了他对“同一性危机”概念的思考。1939年,37岁那年,他更换国籍时给自己的姓是在自己的名字Erik后加了一个son(儿子),就像宣言“我艾瑞克从此是我自己的儿子”,他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漂泊的心找到着落。
而我,在各种现实困难中慢慢看到束缚自己的各种内心模式,在意象里一点点看清“不愿倾听的母亲—孤独的孩子”、“严格要求的父亲—害怕的孩子”等内在关系对子,历经一轮又一轮的子人格对子的整合,穿越过诸多压抑与应对,在意象对话中面对和转化“消极父母”中的能量,直至获得了理解和支持自我的力量,与此同时,为情结之痛做出的应对得少了,心愿之光便日渐显现了,这是属于我的着落。
好似站在个人史、社会史、心理学史的河流中,我又读到“自我同一性的感觉是一种不断增强的自信心,如果这种自我感觉与一个人在他人心目中的感觉相称,很明显这将为一个人的生涯增添绚丽的色彩。”(埃里克森,1963),不禁微笑,我们的体验在此相会,这就是自信;可以面对纷繁的价值系统中的必然矛盾,而坚持自己确认的那一款的能力,那么一个人的光芒一定会透出来,至此,互相承担义务的感情也成为可能,真正的亲密成为可能。于我,是乐于做一个咨询师和心理学传播者,在困难面前耐心,乐于见到这条路更加绚丽。
有人说西方文化的弊病之一是自恋文化、自我中心,其实也有一些学者试图走出这样的藩篱。如果说儒家讲“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埃里克森也提出步至中年期或者说壮年期,是获得创造力感,避免“自我专注”阶段。这一阶段的消极发展是只顾自己以及自己家庭的幸福,而不顾他人的困难和痛苦,积极发展是除关怀家庭成员外,还会扩展到关心社会上其他人的幸福,工作不仅是满足个人需要。当然更大的自我超越甚至是对于我执的超越也是东方文化的高地,庄子《逍遥游》的境界是高山仰止,心中的眺望。
现阶段,三十而立,立家立业,由危转机,因烦恼而寻觅的我找到了我,由此顺理成章地走向人群,就像这篇文章,也是一封给人群的信。
愿更多人能在烦恼中找见自己,我确信有心就会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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