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为第十七届意象对话研讨会主题发言

在心理学的研究以及相关工作当中，依恋关系一直都是备受关注的主题。这一在婴儿和其照顾者（大多数时候是母亲）之间所形成的关系，及其所带来的深远影响，甚至能够延伸和波及到个体在一生里遇见和经营的几乎所有关系当中。同伴关系、亲密关系、亲子关系，乃至一个人和整个世界的关系当中，我们都能看到“依恋关系”的缩影。也正因如此，诸如客体关系心理学、自体心理学和主体间性心理学都将咨询与治疗工作的重点放在了依恋关系之上，并且以此作为心理工作的核心，来治疗和解决个体的心理问题。

依恋关系的影响之所以如此之深远，主要原因在于“最早”一说。它是我们在生命之初与客体互动时所形成的最早的关系，或者说是个体对于“关系”本身最初的理解与认识。与此同时，依恋关系的形成，是一个心理经验不断叠加、组织并凝练的过程。不夸张地说，婴儿与其照顾者之间的每一次互动，都被涵盖其中。这些与客体之间在心理乃至身体上的互动经验相互诠释、彼此印证，并最终印刻在身心之上，成为了最早的我们与他人和世界互动的模式与蓝本。

而从意象对话的角度，更为形象地说，依恋关系就像是我们在心里所认同的一个故事——一个讲述了我与客体之间发生了什么，乃至我和他人与世界是如何相处的故事。当然，构成这个故事本身的素材，就是心理意象。

那么，通过意象对话的方法，我们是否能够为内心里这个叫做“依恋关系”的故事，带来新的心理经验或是融入些许积极的、具有建设性意义的体验和素材呢？进而有没有可能通过意象对话的方法，使得依恋关系得以改变甚至重构呢？

接下来，笔者想就依恋关系在我们内心中的“养成”这一主题，和大家分享一个意象对话的练习。

“孵蛋”意象的引导过程

找一个放松的姿势，闭上眼睛，让我们和自己待上一会儿。接下来，请你想象，你将手伸进了心中，并且从心里拿出来了一枚蛋。把这枚蛋捧在手上，看着它，并且用你的感受试着和它在心里建立起联系。你可以看看这枚蛋的大小和颜色，也可以感觉一下它的温度和质感。与此同时，体会一下在联接这枚蛋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什么情绪……

接下来，请你将这枚蛋在想象中放回到心中，并且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枚蛋会在心里慢慢孵化，而且一段时间之后，蛋里会孵出一只动物。当然，你不用刻意地去想这会是什么动物，我们等它自己破壳而出就好。

这时候，我们可以在心里再去看看这枚蛋，让自己陪它再待上一会儿。然后，我们从意象中把自己带回来即可。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只需要隔三差五地去心里看看这枚蛋，等着它在某一天孵出来就好。到那时，我们可以将这只孵出的动物，当成内心中的一个子人格意象来对待，去了解它、陪伴它，并且学着和它相处。

为什么·要孵蛋？·

在做这个意象对话练习时，有人问过，为什么不能直接在意象里想象一只动物，或是干脆想一只自己喜欢的动物？在想象中领养一只动物可以吗，等等。在想象中拿出蛋之后，为什么首先要把注意力放在“孵蛋”上呢？甚至一连几周、个把月乃至一年，都要时不时地到心里去看、陪伴这枚蛋，其心理意义何在呢？

依恋关系的建立，是在个体早期的生命阶段完成的人格发展任务，是婴儿与其照料者之间构建的互动关系。然而，该领域的研究者普遍认为，所谓“照料者”一说，在没有极端特殊的情况下，就等同于婴儿的母亲，而非其他人。其中缘由在于，早在依恋关系形成之前，胎儿和母体便已然建立了深刻且紧密的联系。二者之间那种自生命伊始即存在着的熟悉感和匹配感是任何除母亲之外的照料者都无法替代的。

也正因如此，在这个依恋关系养成的意象练习中，首先加入的是“孵化”这一环节。这一过程也可以被看作是依恋关系建立前的准备和预热阶段。

·练习中·常见的问题·

在拿蛋的环节里，就笔者的经验，常常听到有人说找不到蛋，也或是拿不出来，还有可能蛋是坏的、破的，等等这些情况。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先回看一下自己，陪一陪当下的情绪。也可以带着觉察体会体会这个时候在我们心里有没有哪些想法或念头，甚至还可以看一看当下在拿蛋这个环节遇到困难的是哪一个子人格。

举例来说，笔者以往带领这个意象时，曾有人说拿出来的蛋是黑色的、发臭的，她觉得这个蛋太令人失望了，是无法孵化的。也有人会担心说，从这个蛋里会孵出自己不喜欢、甚至会伤害自己的动物，这令人感到很不安……以上这些情况在笔者看来，往往反映出了当事人内心当中这样的潜台词——“我不相信自己能有好的依恋关系”；“我从没感受过好的依恋关系”；“我不愿也不会构建起好的依恋关系”……

这时，我们就可以请被带领者先不着急继续来完成这个意象，而是可以先来陪一陪自己当下的内心感受——陪陪那种沮丧感、哀伤以及令人难过的情绪。当然，这时也可以引导说“请你在觉察中看一下，看看这时的你，是一个怎样的形象（意象或子人格）”。我们可以先让这个子人格被看见，听听他（她）想要表达什么。

另一种情况是在蛋孵化后，主观上不喜欢孵出来的动物。“没想到孵出来的竟然是这么条蛇”；“我看到这个动物就觉得讨厌”；“我想把它丢掉，太令人失望了”……这种情况下，笔者认为没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做意象对话中的“面对”即可。我们试着去面对这只孵出来的动物，至少承认它是存在的。然后慢慢在心里尝试着从接受再到接纳它。这种情况下，在笔者看来，对这只动物的不接纳，很可能就是早期在依恋关系中，他人（客体）对我们自己的态度。换句话说，不被接纳的动物，就是当年我们自己的遭遇。甚至这只不被喜欢的动物，就是我们自身作为“弃儿”的人格部分。

当然，不喜欢、不接纳我们也无须强迫自己。只是在这儿笔者想请有此体验的人读一读某一类童话故事。在这类童话中，通常都有一个诸如落魄的流浪者或是潦倒的乞丐，也可能是某个丑陋的精灵或是落难的动物。人之常情下，没人喜欢更没人愿意靠近它们（以免沾染上霉运）。但故事讲到这儿，我们通常都会看到，若是谁出手帮了它们、救了它们，接下来一定会得到回报——通常都是能够找见宝藏、实现愿望或是运气变好什么的……所以，笔者想表达什么，我想大家再清楚不过了吧。

还有那些常见问题？

这个意象在使用时，“拿蛋”出来的过程里，除了可以在想象中从心里把蛋拿出来之外，还可以有其他的引导方式。

我们还可以引导说，想象你从自己身体的任意一个部位，拿出来了一个蛋。这个过程不用动脑子去想，把想象交给身体，凭借直觉，你的身体会自发地将你的注意力引向那里。这个引导的方式，可以帮我们和身体本身建立一个依恋关系。而不同的身体部位，也有着相应的心理象征意义。

除此之外，笔者还曾尝试引导将注意力放在患病的身体部位上，并且在想象中从生病（病灶）的地方拿出一支蛋来。具体的引导语可以是：“请把你的注意力放在躯体某个患病的部位上，让我们带着觉察和你身体、身体的疾病待上一会儿。”过一会儿可以接着引导说“请你充分地发挥你的想象力，想象你从这个身体的部位上拿出来了一枚蛋……”

这个引导的过程中，蛋是从患病的身体部位拿出来的，因此其背后的心理含义恰恰在于和我们生病的身体、病灶在心理上主动建立一个联系。因为说到底，我们大多数时候，对待身体上的疾病，尤其是慢性病，都是唯恐去之不及的态度，却忽略了疾病、病灶本身也是被压抑的心理内容，它们也想表达、想被看到，甚至想要活出来。只不过一直以来自我意识对待这些心理内容的方式都是压抑和分裂的，从而才不得不在身体上以疾病的方式得以示现。学会和疾病相识、相处，进而了解乃至释放这部分潜在的生命力，才是符合心理成长的正确理念。

以上练习的后续

最后关于这个意象的练习，还有一个重要环节向大家交代。那就是好的依恋关系，重点不仅在于“相处”，还在于“分离”。当我们需要独处时，依恋关系能够将各自的边界归还彼此。同样，当每个人不可避免地要活成自己之时，依恋关系能够成为远行之人行囊中那份坚定而安然的祝福，在人生旅途中时时带给人以支持和陪伴。

回到这个意象的操作上来，当我们和孵出来的动物建立起内心当中融洽的关联，甚至在用心的“抚养”下，这只动物从幼崽渐渐成长了起来。那么此刻，也恰是“分离”到来的时候了。我们可以在想象中，将这只动物带到它所生活的环境中去。当然，这里的环境是指意象中的自然环境。临别前，你们可以在意象当中互换一下“信物”，作为以后相认和相见的凭证。

举个例子，某位同仁在做这个孵蛋的意象时，孵出的是一只鸟。在想象中，鸟一天天成长起来，变成了身型巨大的鹏鸟。后来，现实里恰逢一次出游的机会，这位同仁在海滩上看着日出，忽然心中升起了对天际的向往。于是她在意象里马上去看这只鸟，果然鸟已经在扇动翅膀，大有一跃冲天的感觉了。这时在她的心里生出了几许哀伤，她知道他们分别的时刻到来了。而鹏鸟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在意象里，它衔下翅膀上的一根羽毛递给了自己的伙伴……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这位同仁向我反馈说，她似乎喜欢上了望向天空的感觉。看天时，她会在心里同时想象着鹏鸟。还有时，她偶尔会于睡前在意象里拿出那根羽毛，然后呼唤着心中的同伴入睡，而有意思的是，有那么几次她真的会孵出和飞翔有关的梦境。

番外篇

孵蛋意象练习的心理象征意义

为什么是蛋？

首先，在设计上，“蛋”会带来神秘、未知以及更具期盼的效果。我们在引导时可以说“不用刻意地去想象蛋中究竟会孵出什么动物，我们只是等着它自然而然地孵出来就好”——这实际上避免了自我意识更多地介入其中。打个比方来说吧，我希望在内心里建立依恋关系的是一只狗，就像我在现实里养的那只一样——这种来自自我意识的好坏、喜好的偏向与干扰，反而让这个练习的意义和效果都会大打折扣。而借助蛋，在其真正孵化出动物之前，我们把这其中的种种可能性都干脆交由无意识来谋划和安排了，就像拆盲盒一样。

另一方面，从更为接近原始思维的角度，“蛋生”的主题在诸多神话和童话中都有着相应的故事。蛋中不仅能够生出小鸡、小鸭和小鸟，还能生出蝴蝶、小猫，乃至婴孩与救世主来，甚至宇宙都是从蛋里孵化并破壳而出的。因此，蛋在主题上，也和原始认知颇具优势的婴幼儿人格更为贴近。

为什么是动物？

孵蛋意象的练习，之所以引导孵化出的是动物（子人格），其在设计之时，大致考虑到了这样几个因素。其一，动物意象在心理层面更为接近原始思维系统。例如，原始人在部落生活中，就多以动物作为图腾崇拜的对象。而原始思维同样发达的儿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小动物”。实际上，动物意象在人格层面，比起后天内化、塑造的人格部分来说，更接近那些与生俱来的身心品质。

再者，就笔者个人的体验和经验，对比人物的意象，和动物（意象）打交道，有时更容易、踏实感更足。这或许是因为动物相较于人类，心理冲突更少的缘故。也难怪在童话故事中，总是不乏动物出来帮助落难之人的主题。

结语

最后，笔者想再就这个意象对话的练习和各位同仁说说自己的经验。很多时候，我们在意象对话的体验当中，临近结束之时，都会在带出前引导说“请你在想象中，对这个意象说，我们以后会经常来看你……” 然而，令人感到遗憾的是，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承诺”最终都没能兑现。

不免冒犯地说，借由看和体验意象的过程，我们往往把重点放在了通过表达和宣泄情绪让自己“感到舒服了一些”也或是“松了一口气”，要么就是对药到病除、立竿见影的效果报之以过多的期待，根本没什么耐心等待转化慢慢地在心里发生。

意象要多看、多感受，才能有真实、深刻的体验；与此同时，用心的陪伴和交流，才会领悟象中所蕴含的意义。依恋关系的养成这一练习，更是一个踏下心来和意象、和自己，同时也是借由与意象之间的关系来练习和心灵本身打交道的过程。

所以，做这个练习的各位：还请务必耐下心来，踏踏实实地用每一天的看和体验，每一次的陪伴和对话来把它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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