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怕过、逃离过，如今他依然是对我最有影响力的人

父亲节到了，父亲在我们心中似乎常常是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我们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他想要跟我们亲近，知道应该亲近他，却很难跟父亲靠近。

对父亲，我们常常是敬而远之的。

敬的背后可能是长久的关系疏离，是曾经受伤但却没有得到抚慰，是无法诉说真实的心声和感受，敬的背后是距离。

与其勉强自己孝顺，不如探索与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探索自己的成长经历，探索父亲的心声感受，探索如何与父亲真正和好。真实地探索彼此发生了什么，彼此和好，是我们今年父亲节的愿望。

01、小时候对父亲的印象是有一些惧怕

我0-6岁的时候，父母是两地分居的，我和妈妈生活在东北，爸爸在南方工作。

我对父亲的印象很少。但是朦朦胧胧中又有印象，就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在冰天雪地的户外劈柴，想起他，觉得很敬畏。

妈妈告诉我，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常常兴高采烈地跟着他转。

但是有一次，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爸爸非常生气，就把我关进小黑屋。我才明白为什么想起他总是有一丝畏惧。

6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终于在南方的一个工厂团聚了，对于爸爸，我其实是很崇拜的，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做事坚决果断，带给我很有力量的感觉。

但是爸爸的工作很忙，总是早出晚归，在家里的时间比较短。我很期待爸爸回来，他每次回来，我都会感觉原本冰冷的屋子热乎起来，也热闹起来。

但我很快就发现，爸爸是一个脾气很大的人。

他会常常发现我们做事的方式不符合他的要求，就会大声吼叫，有的时候还会打我们。我很惧怕看他的脸色，听他的吼叫。渐渐地，我不再期待爸爸回来了。

虽然只有妈妈的时候，屋子里少了一些热闹的气息，但却多了一些安宁的气息，那是我一直熟悉的、家的感觉。

02、青春期的时候是怨恨

慢慢地，我已经习惯了家里时而很热闹，时而很紧张的气氛。

印象中，其实也有让我感动的片段。

爸爸妈妈都是普通的工人。我们家有三个孩子，生活比一般的家庭要拮据，爸爸为了让我们生活得好，对自己总是很苛刻的。

他只有一件工作服，整天穿着，脏了，洗，晾干了，再穿，一年到头无论工作还是访客，都只穿那件工作服，想起那身工作服，还有他身上机油的味道，还是会觉得很感动。

但是更多的是一些让我惧怕和冰冷的回忆，记得他一次又一次地怒吼，气急败坏地批评妈妈和我们。

记得有一次他跟我们一起吃饭，不知道聊了什么，他突然说，妈妈做的粥不好吃，扬手就把粥扔到了身后的墙上。我们前一刻还在放松地吃饭，下一刻就惊恐得不知所措。

我现在才能慢慢理解，可能父亲克制、压抑自己，以至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多么强烈地希望被尊重、被理解。

他里面有一个小小孩，一方面为我们牺牲，另一方面不自觉地向我们加倍讨回。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进入青春期，不再期待跟父亲亲近了，而更多的是怨恨。

上初二的时候，我曾经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看着远方恨恨地想：

“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个家，然后挣很多很多的钱给妈妈，就不给爸爸。我要让爸爸跪在妈妈面前承认他的错误！”

03、妈妈走了，我们必须独自面对爸爸

然而，妈妈没有等到那一天，我14岁的那一年，妈妈得癌症去世了。

我从小就跟妈妈生活在一起，跟妈妈非常亲密。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那个最亲密、最爱我的人，而要跟一个我感觉很陌生、惧怕的人一起生活。

那段日子特别艰难，但是也发现我们难得的关系非常紧密。爸爸会非常关心我们每天什么时候放学，今天遇到了什么人，我们会非常期待爸爸尽快下班回来。

爸爸偶尔会脾气发作，借着生气吼出他心中的痛苦，我们也只有在哭泣中才能把失去母亲的痛苦哭出来。

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默默地把对妈妈的思念埋藏在心里，努力地做好孩子，努力体贴爸爸。那是一段很努力、很艰难、但是又很团结的日子。

然而突然有一天，爸爸告诉我们，他要再婚了，这时离妈妈去世还不到一年，我非常吃惊。

就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突然失去了妈妈，然后又要突然失去爸爸，那种感觉就是惶恐不安，担心自己是否做了什么错事，非常难以接受，同时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不接受。

我们很快见到了新妈妈，但是没过几年，他们就争吵、离婚了，然后爸爸又再婚了、又离婚了。

爸爸很少跟我们坦率地解释其中的原因，我们也学会不去问。即使心中有对他的责怪、怨恨，也不去表达，渐渐地也不去期待什么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努力学习，离开这个家，离得再远一些、再远一些。每当我离开的时候，心中会更想念爸爸，会有一个家的感觉。但是每当我看见他，却忍不住要跟他保持距离，那份父爱，似乎只存在于某个距离之中……

04、原以为自己很孝顺，才发现心中的怨恨

我从家乡的小城市一路不断到南京、北京，然后出国，每次回家都会很认真地思考，给爸爸买什么礼物。

即便我在美国经济最窘迫的时候，也要努力寄100美元给爸爸，虽然他多次表示，他并不需要钱。

但是我们每次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持续10分钟。

那时候我开始学习“亲密之旅”，有一次听到黄博士说，没有处理的伤害会带来关系中的疏离与僵硬。

我突然意识到，我为什么无法跟爸爸亲近，其实心中有很多的怨恨和伤痛。

好像努力要证明自己还是有一个爸爸，自己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就要努力对他好。但是心里受伤，就无论如何无法跟他亲。

于是，我就在“亲密之旅”的课堂中一遍又一遍地疏导过去的伤害。同时找人做我的练习伙伴，来给爸爸做“存款”，就是用言语说出对他的肯定欣赏和感谢。

对着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练了很久，却迟迟不敢跟爸爸本人练。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这种姿势对我们来说太陌生了。

但是我可以感到，自己跟他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我学习亲密之旅后七八年，终于有一次，正好爸爸也在北京，我要带领亲密之旅的操练。我就鼓起勇气，请爸爸“配合我的工作”，让我可以拉着他的手，对他“存款”。

海燕给爸爸做“存款练习”

记得爸爸非常开心，好像是运动员上台领奖一样。我也才突然意识到，其实爸爸非常需要被肯定，在他心中也有一个小小孩，希望被理解、被看见。

我们很少去谈妈妈去世带给我们的伤痛，那个似乎是我们都言而不宣的禁区。我只是努力地给父亲存款，让我们之间冰冷的关系开始融化。

有一天，好像当我们彼此向对方越来越靠近的时候，我触摸到我们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障碍，还是妈妈的去世。

我发现自己的一个心结，就是在妈妈去世的这件事上，我对父亲是有怨恨的：如果不是爸爸当年总是“凶”妈妈，妈妈也不会这么早去世。

但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对于妈妈的离开，爸爸也非常痛苦和无助呀！

我想起爸爸曾经跟我说过，妈妈在医院待了三个月，这是癌症急剧恶化、非常痛苦的三个月。

爸爸说，妈妈在最痛苦的时候跪在病床上说，看在我陪你这么久，还给你生了三个孩子的份上，让我安乐死吧。

爸爸没有同意，但是他的内心一定是很痛苦的。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他的艰难，他默默地吞下了很多痛苦。

海燕的爸爸陪着妈妈在北京看病时候的合影

有一年清明节，我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用“亲密之旅”中学到的“饶恕”，告诉他，感谢他在他人生特别艰难的日子坚持爱我们、养育我们。我也很抱歉在过往的日子对他不理解，默默地埋藏了很多怨恨。

爸爸听到之后很欣慰。后来他开始跟我说出妈妈去世时他的感受。

他说，当妈妈去世的时候，他突然好像没有了主心骨，觉得整个世界都乱了，心中非常烦乱。

我感觉很吃惊，我一直以为爸爸是家里的主心骨，妈妈好像什么都听爸爸的。我没有想过，妈妈去世会让爸爸感觉失去主心骨。

我终于理解，其实爸爸跟我们一样，里面有一个小小孩，虽然他外表看起来很强大。当妈妈在的时候，他很有安全感。但是妈妈的去世，他的世界也慌乱了。

只是，我们彼此都不知道，也看不到对方的痛苦。回顾我们跟爸爸在一起休戚与共的短短几个月，可能爸爸心中隐藏着很多焦虑和痛苦，没有告诉我们。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消除痛苦，结果越消除越大。

这是我们家庭的文化：都在做事，却不知道对方到底感受到了什么。那时，我们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的伤痛，也害怕说出来会让对方伤痛，结果，我们就失去了彼此抚慰伤痛的机会，也失去了彼此理解、靠近的机会……

现在，我开始给爸爸存款，开始努力去体会他受伤的感觉，开始讲出自己的感受，也倾听他的感受，希望我们心灵的距离越来越近。

当然，我也有内心深处最伤痛的地方，害怕对爸爸讲……

05、“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的原生家庭故事被写在《亲在人生路上——原生家庭三堂课》这本书中，在书籍出版前，我们的领导新萍建议每个人都要征求父母的同意。

我发现自己可以对爸爸很好，但却很难跟爸爸说我的伤痛，如果不是这个契机，我恐怕继续说不出来。

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给爸爸打了电话，告诉他在这本书里，我讲述了我自己从小长大，从原生家庭受到的伤。

我告诉爸爸，其实我最受伤的，还不是妈妈去世，而是你不断再婚离婚，让我感觉好像没有了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摒住了呼吸，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说会带给爸爸什么感受。

过了一会儿，传来爸爸很真诚的声音：“实在抱歉，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犯了很多错误。如果我的故事可以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帮助大家，那就出版吧。”

我几乎要泪奔了。这是我盼了多年的道歉，但是当我听到的时候，不是当时期待的宣泄的快意，而是感激、感恩和心疼。

好像堵在我们中间多年的障碍被清除了，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彼此，理解彼此。

06、爸爸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我上大学之后，就一直不断地在外面转，从家乡到南京、北京、美国，再从美国回来到北京。我如今在外面转的时间比待在家里的时间更长。

我过去不断地想要忘记家中的痛苦，想要去除爸爸对我的影响，但是这么多年来回顾，才发现，爸爸其实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虽然我的人生跟爸爸期待的很不一样，但他还是默默地用行动表达对我的支持：

我不断地求学，其实爸爸希望我大学毕业就回家乡的工厂工作。然而，他还是支持了我的选择。那时他工作很有起色，家庭的经济状况也变好起来了，他就非常慷慨地用他的钱把我送出家乡、送出省、送出国。

我发现，自己身上有很多像爸爸的地方：

有自己的想法，不会随波逐流（有时也表现得很固执）；

生活有很强的目标，很自律，愿意为了自己的目标设计每天的生活；

还有，我们都是技术型的人，爸爸是工厂里相当于高级技术工人。

我曾经对自己职业的方向很困惑，但是有一天想到他，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这也是我的方向，专注在研究上、技术上，不要总是去羡慕别人。

当然，爸爸也有跟我很不一样的地方：

他现在变得很乐观、很豁达，不太容易焦虑和思虑——那正是我很期待的！

从前觉得自己的人生道路很孤独、软弱，心中总有很多的忧虑和莫名的愤愤不平。但是现在看到，我的身边有一双温暖有力的父亲的手，我不再孤单，不再软弱。

我曾经怨恨过他、逃离过他，但是经过饶恕、医治，现在发现，他依然是我最敬重的人，是对我最有影响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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