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这部电影让人看了以后多少产生些奇幻的感觉。电影的主题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演员罗伊摔伤以后双腿截肢，小女孩亚利珊德拉摔断了胳膊，两个人在一起渡过伤痛期。这部电影呈现了创伤如何痊愈的过程，也呈现了心身医学治疗的过程。一个是瘫痪的人，一个是骨折的人，他们有疼痛，也有绝望，都希望生活能够有所改变。

对于一个患有绝症、丧失意志的人，我们该如何安抚呢？那就是让他接受现实中非常残酷的事实。其实从他人的角度来说，即使你不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只不过他不愿意相信而已。从心理防御机制的角度来说，这属于否认机制，即便你告诉他实情，他也不愿意相信。因此，医生要有勇气告诉患者及其家属不好的消息，因为患者对自己的疾病有知情权。

可是电影中呈现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罗伊是电影主角，一开始画面很美，他长相很英俊，跟女友有着美好的前程，但命运发生了转变，突然一下所有的美好都没有了。亚利珊德拉也是一样，原本她有父亲和房子，但房子突然被烧毁了，父亲也不见了。现实对这两个人来说都太过于残酷，他们都没办法接受，那么该怎么办呢？

这时就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也就是我们在心理治疗中提到过的，当一个人处于特别糟糕的状态的时候，可以使用资源取向治疗，让来访者自己搜寻资源。资源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现实资源，比如医院、和善的人、同病相怜的人，他们可以互相理解，但是现实的资源总是跟残酷的真相结合在一起，比如罗伊再也不能站立起来了，亚利珊德拉的父亲和房子再也回不来了；另外一种资源，就是讲故事，讲故事是寻求内在资源的办法。

讲故事怎样变成资源？首先，故事跟宏大的叙事有关。他们一开始讲到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是位伟大的将军，他统治了罗马城，但最终的结局是战败并渴死在沙漠里。罗伊最初讲亚历山大的故事，是因为这个名字跟亚利珊德拉有关，但罗伊讲述的其实是他自己，他好像是一个英雄，被困在沙漠里不愿意活下来，尽管他找到了一点点水，但还是把水倒掉，因为那时他的想法就是不要再活下去，他想要自杀的决心从没变过。后来亚利珊德拉找到了吗啡，但吗啡的量不足以致命。罗伊讲的故事跟他的内心有关，他在内心中把自己比喻成伟大的英雄，结果这个英雄虎落平阳，抱着一死的决心。

在罗伊跟亚利珊德拉的互动过程中，这个故事变得丰富起来，故事中的角色对应内在不同的自我。黑人的意象是仆人，非洲黑人最早开始反抗是因为哥哥被奴役致死，黑人代表屈服卑微的自我；印度人常常是神秘人格的代表，跟东方特殊和奇特的力量有关；路易奇有巨大能量，他是个把自己和周围的人都炸死了的炸药专家；达尔文代表理性，研究和记录科学，热爱自然；白人一直不肯轻易脱下面具，直到他找到真爱，这可能是罗伊的主人格。他们有一个共同目的，就是杀死假想敌欧迪亚斯，这个假想敌是罗伊的残疾、未来的生活和极具挑战的人生。

电影的拍摄地特别魔幻，故事中的人物结局基本上都是悲剧。现实中罗伊就是一个悲剧，本来有大好前程的演员却截肢了，美好的家庭也支离破碎了。整个电影在暗示我们，一个人的成长道路可能有着悲剧的走向，父母终究会离我们而去，自己内心中不同的人格也会离我们而去。

所以，电影呈现的是一个特别悲壮的丧失，小女孩哭着说：为什么他们都会死呢？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们呢？如果个体在悲剧的情况下反复体验死亡，这实际上就是个哀悼的过程。当内心中的角色一个个死亡，最终留下来的就是一个整合的人物——逐渐变成一个自卑、愤怒、有某种神秘力量的真实的人，所以悲剧的意义也没有那么糟糕。

电影中蝴蝶的意象跟蜕变有关。中国有非常浪漫的爱情故事《梁祝》，相爱的两个人死后化蝶；国外有《沉默的羔羊》，被杀死的人嘴里面有蛹。蝴蝶有特别多的象征，当一个人的精神处于原始状态时，会有很多动作和象征，最高级的象征就是用语言和神话来表达隐喻。蝴蝶反复在电影中出现，比如达尔文先是看到了一个蝴蝶标本，他被困在蝴蝶岛里，不能羽化，这一方面代表躯体死了，另一方面代表精神羽化了。罗伊和亚利珊德拉都行动不便，而蝴蝶有翅膀能够羽化，所以电影中的蝴蝶是个隐喻——精神上是自由和蜕变的。

早年我在德国工作的时候，认识一位精神康复私人医院的院长——雷尔，他是全德国精神康复协会的主席，他所在医院的特色是治疗各种痴呆，这些痴呆可能是由脑血管、精神衰退及精神疾病引起的。医院分为三个区域，其中一个区域叫作记忆门诊，一个人出现了遗忘、健忘等阿尔茨海默病早期症状时，就会来到记忆门诊。记忆门诊的旁边修建了一个幼儿园，这些有早期和中期症状的病人可以跟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接触，虽然他们的记忆力有部分丧失，但社会功能等方面还运作良好，他们跟小孩子的关系就像罗伊跟亚利珊德拉一样，他们可以一起讲故事，一起进行很多奇思妙想，非常互补。

我们做心理治疗，首先需要熟悉和掌握潜意识语言，包括梦的语言、精神病人的语言、儿童的语言和醉汉的语言，我们要带着特别强烈的兴趣去聆听这些语言，虽然它们看起来缺乏逻辑，但却自成语言体系。我建议大家首先看看一本叫《尤利西斯》的小说，里面的语言基本上就是精神病人的文本记录；其次，看一些荣格著作中跟意象有关的文集；最后，我们还要熟悉自己文化中的一些意象，比如白骨精、月亮、兔子、拖鞋、美女蛇、毒蛇精、女鬼、青蛇和白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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