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与人本的表述
老子的《道德经》第二章说“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三章说“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三十七章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这些话都强调无为,这个无为的意思,就是不要做太多的人为干预。无为的目的是要达到无不为。而所谓无不为,就是让自然规律充分发挥作用,让事物按其自身的发展方向和节奏完成其自然使命。圣人处无为之事,是要无为而无不为;圣人行不言之教,是要不教而实现教化;侯王守无为,是要无为而治。
总之,人们如果不囿于自己的眼界和想法,抛弃自己的偏见,减少不必要的人为干预,万事万物就会按其自然规律生长壮老矣,自然和社会就会和谐平衡。庄子讲的更清楚。庄子在《天道篇》里说:“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这句话的意思是,君王静下来,不做什么,该做事的人就会自己负起责任去做。也就是说君王不必去做臣子的事,只要明察秋毫,看着就行,把事情交给那些能够做事的人去做,他们就会负起责任。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都强调让事物按照自然本性发展,不要人为干预太多。按道家、佛家的俗语,就是顺其自然,随缘处世。
以上减少人为干预、顺其自然的基本思想,与罗杰斯来访者中心疗法的治疗关系原则很相似。罗杰斯对心理学最有价值的贡献,就是他创建的治疗关系三原则:一个是真诚,一个是无条件积极关注,再有一个就是同感或者共情。其中的无条件积极关注,就非常像是无为而治,或者说就是无为而治。
罗杰斯认为,治疗关系本身就有很强的治疗作用。甚至有不少心理学家认为治疗关系的治疗作用比治疗技术更重要,首先要有治疗关系,在治疗关系的条件下,治疗技术才有作用。记得当时评选近百年来最有贡献的心理治疗师,罗杰斯排在第一位,历史上许多心理学家创造了很多治疗方法,但是提出治疗关系的原则,罗杰斯似乎是独一份,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
天道与人道:无为与人本的不同前提和归宿
(1)大我与小我
现在来分析一下,老庄的无为和罗杰斯的人本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在尽量减少人为干预,在这个意义上都是无为,但二者的无为确实又不同。我觉得这个不同有点像是大我和小我的不同,或者说是着眼于大我的无为和着眼于小我的无为的不同。
刚才谈的老庄的无为不在人格层面上,不是以任何人为中心,而是以天道、天德为中心,是以万事万物发展的自然规律为中心。在人格层面上,老庄的无为是尽量减少人为干预,而无不为是让事物按自然规律发生发展变化。简言之老庄的无为是顺应天道,而不是顺应人道。这就与罗杰斯的无为有了范围和性质的差别。
那什么是天道呢?《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取法于地,地取法于天,天取法于道,道取法于自然。道就是自然而然。就是“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就是给万事万物提供生长壮老矣的环境,但并不去干预它们的发展过程。于是万物共存,生杀平衡,自然界和谐运行。将此宗旨运用于人类社会,老庄提出的为君之道就是“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道德经》的“道”就是天地间总的自然规律,而“德”就是道的实施和显现。或者说道是体,德是用。也就是说,如果按照道的规律做事情,那个做法就是德。
所以,老庄的无为是站在自然之道的基础上,是人无为、天为之。但人也是万物之一,也是天的一部分,道家强调天人合一,就是说人和万物一致。所以天的性质、道的性质也会投射于人,成为人的格调的一部分。如果借用心理学的思路和表达术语,无为而无不为,可以说是人的人格无为,人的“天格”无不为。“天格”是我杜撰的词,用于和人格对应,表现比人格更高一层次的人的格调属性。故所谓“替天行道”就是人按其“天格”行事。
罗杰斯提出的来访者中心疗法,还是以心理学中发展出来的人格理论为基础,认为只要给予良好的接纳环境,来访者的人格会自行完善。而完善的路径就与和他同时代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的人格发展的七个需求层次一脉相承。这七个层次的需求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认识需要、审美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这七个层次的需要就是人格自我发展完善的心理动力。
这一追求人格自我完善的需求动力学说和弗洛伊德的内驱力是不一样的,它不强调力比多,而认为人的生理和社会的需求是人格发展的动力。生理需求可能包括弗洛伊德的力比多,但是马斯洛说的不仅仅是力比多,还包括别的需求,例如吃饭、睡觉、运动等等。其它如安全需要、爱与归属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还有审美的需要,都是社会性的,超出了个体的直接需求。所以人本主义的人格发展的动力,与弗洛伊德完全出自个体生理的内驱力视角不同。然而,如上所述,人本主义的自我实现需要,还都是人的生理和社会层次,并没有达到天人合一的层次。所以人本主义是本于人格,而不是“天格”,即本于个体的生物学和社会学人格,还不是天人合一的人格。
老庄和人本主义的无为,都是“无为而无不为”。老庄的学说是让人无为、天或自然无不为。人本主义的来访者中心疗法,是让治疗师无为、来访者无不为。所以老庄的无为转化为天或自然有为,来访者中心疗法是治疗师无为转为来访者有为。
老庄的有为无为转化是人天转化,来访者中心疗法是人之间的主客角色转化,故转化层次有所不同:老庄的无为以天道为本,随天道之缘;罗杰斯的人本以人道为本,随人道之缘。当然,天道的范围要大于人道。此外,老庄的无为是让位于天,可以完全放下;来访者中心治疗师的无为,是让位于来访者,但其实有所保留。他要完成无条件积极关注、真诚和共情,这就不可能完全放下。这些治疗关系在治疗室之外很难完全实现,是作为治疗手段在治疗室内塑造出来的,所以还是人的作为。
(2)半途与终极
还有一个方面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是人格成长的尺度问题。随天道之缘和随人道之缘,最后对来访者的人格发展带来的结果,实际上并不一样。我的个人观点,来访者中心的自我实现,或者说马斯洛的自我实现,在个体人格发展上并不彻底,尚未到达人格发展的顶端。人格发展的顶端是实现大我,而不是实现小我。小我的自我实现实际上很难完全,如果不上升到大我的话,小我的实现有局限,是半途而不是终极。
就人格的发展而言,这个学说仍然不彻底。罗杰斯晚年有了神秘主义倾向,在他的夫人去世之后,他请了灵媒和去世的妻子沟通,就是与逝去的灵魂对话,他认为获得了成功。他在1980年说过这样的话:“我在考虑,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在时间上持续不灭的精神实体,只是偶尔肉身化为个人的形体。”这话确实是向神秘主义靠拢。这也可以理解,因为罗杰斯早年是读神学院的,而且当过一段时间的神父。
罗杰斯的变化是自然的。就解决人格发展问题而言,神学在心理学之上,比心理学要高一个层次,因为它涉及了人格的永恒、永生问题。小我的自我实现达不到这个程度,所以在小我的自我实现之后仍然得不到完全的解脱。
我相信罗杰斯本人的小我是比较完善的,他的人生经历比较复杂,而且他很特立独行。他在六十多岁的时候,从美国的这头跑到那头,重新创业。他很有勇气,也很有成就。我认为他的小我是比较充分发展的,已经基本上到达了自我实现的水平:他想做的事都做了,而且他做得相当成功。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挫折,但是总体来说,他的小我确实实现了呀,他被认为是近百年来排名第一的心理学家啊!要说他还没有自我实现,有点说不过去吧?但是自我实现了以后,他为什么还会走向神秘主义,为什么走回他从神学走出来的那条道?我觉得就是心理学解决不了人格发展的终极问题,对于人格的认识,达不到与宇宙共存的高度。怎么办呢?我觉得在西方文化里,宗教提供了一条出路:自我实现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交给上帝。当然东方文化里也有宗教,例如佛教道教,但意义有所不同。
在西方文化的上帝那里,所有的终极问题都可以解决。个体解决不了,扔给上帝就行了。所以,为了实现更上一层楼,西方的心理学家、西方的文化,有神学做终极的支撑。实际上西方文化始终没有摆脱有神论。现在的美国总统宣誓就职,不是还是手按圣经吗?美国独立宣言最后一段的第一句说:“我们坚定地信赖神明上帝的保佑,同时以我们的生命、财产和神圣的名誉彼此宣誓来支持这一宣言。”注意啊,这是美国独立宣言的原话。这多少可以说明,虽然西方的科学很发达,但是由于解决不了终极问题,最终还是需要请出上帝。如果说独立宣言是历史,但美国总统特朗普是现任。他在2017年7月1号庆祝美国独立日时说:“最重要的是我们相信,美国人崇拜的不是政府,而是神。”这也是原话。如果从人格的发展来说,我认为西方至今没有发展出能够真正解决终极问题的人格独立,也就是没有达到人格的大我水平。
老子《道德经》的核心就是道法自然。庄子的《道遥游》说:“无所待而有无穷。”他说对世俗之物没有任何依赖,与自然化为一,不受任何约束的游行于世间,就是逍遥游。
老子和庄子都没有神秘主义色彩,他们达到了人格发展的顶端,或者说是人格的天格阶段,就是天人合一。请注意天人合一不是与神合一,没有神的概念,是与宇宙存在的合一。大我就是天人合一境界。所以,咱们老祖宗不迷信。东方和西方,谁的人格发展充分呢?东方。西方说来说去还是回到神那儿,因为解决不了终极存在的问题。而老庄的思想,我们传统的文化,能达到人格的彻底提升,与自然合一的提升。
记得我有一次与心理学界的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辩论,辩论了很长时间,当然谁也不可能说服谁。而且我也不大着力于说服对方,因为我对于辩论或讨论,宗旨是表达好自己的观点,对方接受不接受我不大在意。对方要想说服我,要说的对才行,如果说的不对,我也不着力反驳,但也不会赞成。那次辩论到最后,他说历史上和现在有那么多聪明人,谁谁谁,都是基督徒,而道家佛家有几个信徒?我就说,人数不是最重要的,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等。这些话其实都没用。我提出的最关键的论点是:从心理学角度、从意识活动看,大我是进入了stop thinking的意识状态。我问他,如果个体进入了stop thinking状态,上帝在哪里?其实,上帝就不在了呀,因为上帝是想象出来的事物,不想就没有,而想象是意识的thinking状态。stop thinking状态排除了想象,上帝如何能存在?他听懂了这个问题,不说话了,没词儿了。然后他说,stop thinking不可能,根本做不到。我就说stop thinking可以做到,好好修炼一段时间就可以做到。Stop thinking之后,上帝不在了,但大我在,或者说佛在、道在、涅槃在、开悟在,那个状态就是。我知道我不能说服他,但是他不再回应,这场辩论就结束了。
如果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在上述辩论中,我说的大我是意识的状态变化,他说的上帝意识是一个认知,二者的差别是元神状态和识神状态的差别。从thinking到 stop thinking,是意识状态的变化,涉及自我的成长。因为自我是对自己存在状况的认知。Stop thinking之后,认知过程停止了,出现了一个新的、更为宽阔的意识状态。从自我的角度看,认知被超越了,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想象出上帝的存在,是在原有的认知过程中增加的一个认知,不涉及意识状态的变化,也就无关乎自我或人格的成长了。
所以别看老庄和罗杰斯很像,罗杰斯的人格发展也很不错,但从人格成长的深度来说,罗杰斯达不到老庄的深度。罗杰斯的人格发展已经达到了心理学能够达到的顶端,触到了天花板,这个天花板也就是上帝了。而沿着老庄的人格发展道路往上走,走到头,就穿破这个天花板,使人格的发展和宇宙本身同一。二者哪个更伟大,哪个更深刻呢?显而易见。
所以从人格的成长来说,只有跳出小我,从人格跳到天格才行,否则就只能跳到上帝那儿。反正只能跳一边,要不跳这边,要不跳那边。我觉得东方这边不具备神秘主义色彩,也不需要信仰,只要真正放松下来,实现了天人合一就行了。天人合一不能用小我去衡量,语言表达不清楚那个状态是什么,因为stop thinking,就没有语言可以表达,语言都是thinking,所以说出来的一定都是错的。佛家“说即不中”“言语道断”就是这个意思。宗教是可以说得出来的,所以不是大我。
总之,我认为在人格成长方面,东方比西方强。西方的小我实现了以后,上面就没了,只能用一个想象的上帝去代替,东方在小我上面还有大我,大我可以实现小我的解脱,且这种解脱并没有迷信色彩,是一种真实的解脱,要比以上帝替代深刻得多。老庄还认为,自然界没有神灵主宰,万事万物都是按照自然规律发生发展的,所以道家与道教还不是一回事,道家学说不是宗教学说。stop thinking是一个意识境界的真实存在,不是信仰,也不需要信仰。
来访者中心疗法的本土化问题
来访者中心疗法所提供的治疗关系,无条件积极关注、真诚、共情,在临床实际案例的应用中,适合于人格比较独立的来访者,适用于对治疗关系有深刻体会的咨询师。如果双方都合适,这个疗法就可以取得较好的疗效。来访者的自觉意识比较好,对自己的人格发展需求有明确的认识或感受,咨询师也需要有真诚、无条件的积极关注和共情的能力与经验,双方能够契合,疗效一定不错。
但我觉得中国人的人格特征,中华民族的人格特征,和西方还真的有不小的差别。例如,不少来访者个体人格的完整性并不是很清晰,边界性不明确。最简单的,在西方文化中,请客AA制很自然,你付你的我付我的,边界非常清晰明确。中国人请客这种情况就比较少见,大都是请客的人付钱,谁请客谁付钱,好像天经地义。你请我吃饭当然是你付钱,要不怎么叫请客呢?现在年轻人A制逐渐流行,这也意味着年轻人的人格边界在逐漸清晰,但目前还未必是主流。又比如咱们是哥儿们,哥儿们就没什么界限,拍拍肩膀就行了,而拍肩膀其实就是在抵消人格界限。
记得几年前我女儿到英国去留学,第一年回来时我问她:中国人和英国人有什么差别?她就跟我说了一个比喻,我觉得很有意思。她说比如都是一碗饭,英国人的饭是一粒米一粒米的,中国人的饭就黏糊点,往一块儿粘。还真就是这么回事,人格边界很清晰的来访者,做人本治疗就比较合适。但中国文化中一个人的事,往往也是他们家的事、他们单位的事,这就超出了一个人的人格边界。这种情况做人本治疗,可能没那么容易,需要先梳理清楚。
另外,很多国内的来访者就是希望咨询师给予明确的指导,哪怕是说教也行,要得到具体的方法和结论。让他自己去探索内心,探索自我发展,虽然可以引导,但有时候确实比较困难,还不如就给他个什么方法让他照办。中国人有自身心理发展的特点,这与中国社会数千年的发展历史有关。这些特点不是去评价它好或者不好。一粒米一粒米的饭好,还是粘在一块儿的饭好?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不足吧。心理咨询就应该针对各种不同情况给予不同的处理,而不同的处理就需要有不同的方法。
来访者中心这个表述,我个人觉得好像也不太准确。我认为来访者中心的说法有点虚。来访者来找咨询师解决问题,是来向咨询师求教,怎么可能以他本人为中心呢?无论什么情况,都是治疗师为中心,来访者就没办法在中心那个位置待着。他要能待着,就不来咨询了。正是因为他出现了问题,需要求助,才来咨询的。求助当然是来访者听咨询师的,怎么可能反过来呢?当然来访者中心的含义,是强调要顺应来访者自身发展的需求因势利导,但这个名称容易引起误解,让人以为是咨询师围着来访者转。
我觉得无论什么疗法,都是以治疗师为中心。这一点对于中国的治疗师还挺重要,我接触的一些带有本土化色彩的心理治疗技术,包括我的移空技术,都是以治疗师为中心。治疗师给予来访者明确的指令,让他执行,效果也不错。也许这是适合我们国人的一种治疗关系。我不反对来访者中心的治疗关系,共情、积极关注和真诚,这都是非常必要的,但我不认为这样做就是以来访者为中心,当然也可能是我的认识有误差。我强调东西方的治疗关系可能有点差别,不知道怎么准确表达,就用了一种好像是批评来访者中心的语气,其实我并没有批评的意思。
最后我再强调一次,东方和西方在对人格的认识上,根本就是大我和小我。西方心理学认为的人格就是小我,而东方的传统文化里面认为的人格,本质上是大我。大我并不否定小我,但认为人格的本质是大我,最终得回到大我那里才是终点。西方认为自我实现就行了,自我实现是小我的。东西方人格本质的归属,差别其实很大。为什么需要发展本土化的心理治疗技术?我得就是要开发出能够辅助东方人格成长的心理干预技术,解决人格发展的深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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