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本科在北京电影学院,读的是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每学期都要上的一门专业课是影片分析。
电影学院的学生对影片分析,有一个亲切且非常口语化的称呼,叫作拉片子。拉是动词,片子是名词,称呼的源起大概是,早年间当电影还是胶片的时候,学生们在拉片室看电影,从库房借来胶片,放进机器里,一帧一帧地拉着看。
随着技术的演变与革新,到我们上学的时候,胶片已经被磁带取代,又逐渐被DVD一统江湖,但是拉片子的称呼,却由老师和学长们口口相传,被继承下来。同学之间的对话经常是:“哎,晚上吃完饭干吗?”“宿舍里头拉片子呗。”
拉片课大概是电影学院最受欢迎也最赏心悦目的专业课程,系统的剧作和视听学习都是以这门功课为基础,从大一到大三,几乎每个学期都有排课。
如今一晃我都已经毕业十二年了,对当年在拉片课上那些被细细拆分的电影,依旧印象深刻。比如,经典剧作分析的片单里,《罗生门》必不可少。在同一框架的故事中,不同人物从各自角度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进行讲述和阐释,堪称1950年代的“狼人杀”。记得拉完这个片子,老师说,以后你们不管遇到什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都可以说,这下罗生门了!
讲结构主义编剧法,《霸王别姬》是最佳案例。以黄金分割的动态对称原则看整个剧作,别有一番风情。前面的义结金兰,对称后面的背叛幻灭;小豆子的男生女相,对称小石头的钢铁直男;段小楼救过程蝶衣,程蝶衣也救过段小楼。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在映射和嵌套中。
而我自己在拉片的时候,最喜欢用作衡量剧作水平的两大元素,是戏胆和戏眼。人就是戏胆,重场戏里藏戏眼。只有写出够胆的人物,才能在戏剧对抗中,点亮每一个戏眼。《沉默的羔羊》里的女警官、《心灵捕手》里的心理医生,在跟对手的对抗和交锋中,成就了我心目中最绚烂的戏胆和戏眼。
那时候,我们常常挂在口中的词有:情节、主题、悬念、开场、发展、高潮、结尾、欲扬先抑、草蛇灰线等等。
施老师在《人性放映机》里提到两个很有意思的概念:水平关系和垂直关系。他讲,在家庭当中,我们与家人之间通常会呈现出这两种关系。父母与子女,多是垂直关系;而兄弟姐妹之间,则是水平关系。
我有一个感觉,好像十多年前,我在电影学院拉片课上学习到的电影知识,构成了我与电影的垂直关系;而在今天,我从阅读施老师以心理学视角解析电影的文字中,构成了我与电影的水平关系。
我从来没有想过,《罗生门》中的强盗可以代表一个人的本我,武士可以代表超我,而武士的妻子可以代表自我。从人格结构的此消彼长中,看三个人之间的角逐、竞争和人性善恶的最终归宿,不由得深深赞同标题里的话:理智或独立,最后都要屈从于本我。
而《霸王别姬》中程蝶衣和段小楼则构成了施虐者和受虐者的关系。在施虐者和受虐者的另外一端,还有一个拯救者,三者形成了一个三角关系。电影最初,师父是施虐者,蝶衣是受虐者,小楼是拯救者;而这种关系,随着新人物和新关系的进进出出,不断演变发展,互相撕扯折磨。施老师又从人格角度去分析程蝶衣的自杀,在背叛和出卖段小楼之后,程蝶衣的人格不再完整,自杀是为了使自己的人格完整。
还有,他在《黑天鹅》中提到,只有恨孩子的母亲,才能给出高质量的爱;他在《后窗》里说,男人真正的成功,在于允许表达自己的女性气质。……这些概念和思考,很大程度上拓宽甚至颠覆了我之前对于人性的理解。
书中反复表达的一个观念,是要耐受人性中的恶及投射来的敌意,还有因为自己欲望没有被满足而产生的嫉妒。没有关系是春光明媚、阳光灿烂、和风万里的,只有习惯于不舒服,才有可能舒服。
施老师还提到过两个概念,叫作父亲环境和母亲环境。我们从出生开始,会碰到不同的人和环境,其中一些构成了父亲般的氛围——严厉、训诫、规训,还有一些则营造出母亲般的氛围——包容、温暖、扶持。
回过头去看,在电影学院的学习,仿佛构成了我对电影理解的父亲环境;而现在从心理学角度去深入分析,又营造了我对电影理解的母亲环境。
《一一》里面有一场戏,一点都不胖的胖子和婷婷约会的时候,说他很喜欢看电影,因为好看的电影可以让我们的生命延长两倍到三倍。
当年上拉片课的时候,我就觉得,如果真的用心去看电影,能延长的生命体验又何止两三倍。而现在,借由施老师开启的心理学视角,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再拉片,我忽然发现,对生命的体验又延长了好几倍。
施老师在书中提到,日本和韩国的电影之所以能拍得那么深刻,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精神分析。他们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时都加入了国际精神分析协会,所以在电影中呈现出了许多精神分析的东西。
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去看,许多人性当中邪恶的一面,负性的、悲伤的能量,往往都有一个童年的源头。在追本溯源的叙述中,邪恶和负性就成为一件能够被理解和言说的事情。
言说,是我们每一个个体绽放自身生命体验的重要途径。画家可以依靠画笔,舞者可以依靠形体言说,而对于绝大多数人,语言是我们日常最重要、使用最频繁的言说工具。
可恰恰又是语言,常常让我们觉得无力。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封闭在家中,拒绝跟人交流。我也曾经有童年时期的创伤,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从不与人言说。我太了解那种无法被言说的时刻,无法以语言的方式描述出或者描述出来后被误读、被曲解、被无视、被鄙视的感受。
电影也好,精神分析也好,我想,它们都是一种语言。不管是以电影的语言去呈现精神分析,还是以精神分析的语言去解读电影,言说,都是在表达我们对生命的感受和体验。
我很喜欢一个发生在我跟施老师之间的故事。还在彼此不熟悉的时候,有一次,施老师问我:“以十分为满分,你给现在的生活打几分?”我勉勉强强:“五六分吧。”施老师继续问:“那如何才能把这个分数提高到七八分?”
我想了又想,独立、友谊、爱情、金钱,似乎这些命题,对我而言都不能构成明显的加分项,然后我忽然想起,在那不久前,我参加了一个六天的急速成长团体,在团体结束的最后一次谈话中,团体带领者跟我说了一段话,他说:“大娟,这次听到了你的故事,你很不容易,你一直在以一种狗刨式的方式,拼命求生,现在你终于上岸了…… ”
我把这个过程跟施老师大致描述了一下,然后我说:“要想达到七八分的话,大概是要等我学会自由泳的时候。”施老师一愣。我也很意外,他竟然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为什么要学会自由泳?”他问道。“因为我觉得狗刨式的姿势特别难看啊!”我撇了撇嘴,心里想,你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在我内心深处,一直以来,我是多么嫌弃自己,总是觉得自己粗鄙卑微,无能怯懦,有一种对于自己的深切鄙视。想着自己总要以一种奋力求生的姿态努力过活,也会经常反思自己:在利益面前,我有没有显露出过分难看的吃相?
施老师看着我,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从水面上看狗刨式,也许不好看,但如果从水面之下往上看,其实狗刨式的姿势还蛮优雅的。”我一愣。我不知道从水面之下看狗刨式是什么样子,我甚至都没有想过,要从水面之下往上看狗刨式的样子。
那一刹那,我并没有get到他的意思,我还在三番四次地强调:没错啊,我就是狗刨式的。记得那天,施老师最后露出了一脸无奈的表情,笑着感叹:你好像被催眠了。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我还是经不住疑惑,在网上各种搜索从水面之下仰拍狗子游泳的视频。当我真的看到从水底拍摄一只小柯基游泳的短视频时,看到它在水中欢快划过的萌样子,我忍不住笑了。确实如施老师所说,那个样子,还蛮优雅的。
忽然之间,我好像明白,如果我能站在不同的视角,再次审视自己,也许我就没有那么糟糕。多年以来的自我无价值感,意义低下,就在那一刻被拯救;心底沉甸甸的大疙瘩,就在那一刻被扔掉。狗刨式的故事教会我,要学会用多元化的视角去看自己、看他人、看世界。人生从来就不是一个找答案的过程,人生是一种体验。
有段时间,只要遇到来找我倾诉人生问题的朋友们,我都会习惯性地安利:“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特别棒的心理治疗师,要不要介绍给你?”安利的时候,我还会不遗余力地往施老师身上贴金,说他是一个家里没有矿但心里有矿的人,找他可以挖到矿。
我所安利过的朋友们,仅有一例成功,起先也是经历几番纠结,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反反复复,拿起放下。我夹在中间当夹心饼干,正尴尬着,施老师撂了一句话:“我需要有强烈求诊动机的人。”
我浑身一激灵,一边感叹:特别好!一边又忍不住腹诽:居然戏比我还多!
把施老师的意思转达给那个还在纠结的朋友,他秒回,两个字:我去。
这是我仅有一次安利成功的案例,主要功劳还不在我。
我在施老师的书里看到他在分析《从心开始》这部电影时,说起咨询伦理中很重要的一条:不求者不助。必须是本人非常有意愿接受心理治疗,这样的治疗才有发生效果的可能性。
我有一次为了鼓励一个现实和心理都处在危机当中的朋友进行心理咨询,再三帮他跟施老师砍价。施老师跟我说:“你回忆一下,你最初是在什么情况下开始学习心理学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如果没有强烈的自救意愿,心理治疗和自我体验是一条大多数人都不会轻易走上的路。可一旦走上来,人们就会发现,这里是一片无比富饶的土地。
我没有再砍价,也没有再热情地推荐朋友们去找心理医生做自我体验,现在我也并不打算大张旗鼓地推荐这本书,因为即便我反复说,这本书里有矿,你也不一定愿意进来挖。所以,这本书,是为具有强烈动机想要挖矿的人而准备的。来了,就一定会不虚此行。你准备好来挖矿了吗?
作者介绍:吕晓娟,编剧,作家,著有电视剧《青春创世纪》、小说《有酒的地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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