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前几年我抑郁成疾的时候,追我的男生特多,差不多能从五道口排到十里堡吧。但久病成医的我,自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心理健康从业者,桃花运是一落千丈。后来想明白也就释然了:原来大家还是喜欢有抑郁风情的女孩子。
大家好,我是抑郁研究所的所长:任有病。
别看现在这年头人人都说自己有病,有多少网抑云的家人们在半夜做过抑郁症自评量表的?——搁30年前,你们去当地卫生所跟医生说“我失眠,吃不下饭,不想活了”,医生一定会给你诊断:“革命意志不坚定”,是要被浸猪笼的。
我没有夸张啊,搁2021年的今天,你敢去跟自己家人抑郁症出柜吗?爷爷奶奶可能还好点,撑死就求个符纸把你魂魄从网络世界勾回来,或者开一剂汤药专治你的阴虚亏损。爸妈可没这么温柔,不骂你“没病找病”,也得打断你半条狗腿。——再说一次:没有夸张,这正是中国9500万抑郁患者正在面临的困境。
我有个闺蜜重度抑郁想辞职,还被他妈威胁“公开讲自己有病,会被终身记入档案,这辈子都没人要了。”
我知道之后很心疼,让她把“抑郁研究所”公众号推给她妈,看看我做的科普。结果我闺蜜说:“我妈知道你。就是看了你的书,她才觉得我是跟你学坏的。让我把你微信删了,防止抑郁症通过5G网络传播。”
你会发现,这种被漠视的糟糕的感觉,不仅仅来自长辈们的生活经验跟不上科学和医学的发展,而是掌握权力话柄的他们,依然还没有学会尊重。
有时候杀死我们的,并不是抑郁,而是歧视。认知心理学把病耻感的核心表现定义为:社会刻板印象、偏见以及歧视。抑郁症是一个人生理关系、社会关系和时间关系的总和。并不是单纯的大脑病变,也不是个体一时的产物,而是“生物-心理-社会”三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在时间流中逐渐形成的产物。
探讨抑郁的成因,应该把患者置入其所处的社会关系中(包括家庭、环境、时代变迁),作动态的、历史的立体考察,才能理解这个病、理解这个人。
中国有9500W的抑郁症患者,和1.8亿的泛抑郁人群。我在普及心理疾病的这三年里,很欣慰地发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中学甚至小学阶段就有了很强的心理问题识别意识,他们像介绍自己的星座血型一样,把心理人格特征挂在自己的社交主页上,进行身份解构。“间断性午夜抑郁患者”“日啖三粒氟西汀”“躁郁患者,易燃易爆炸,不喜勿扰””“社交恐惧症“”社交牛逼症“。。。
随着心理疾病语言讨论环境的泛化,有人戏谑地把抑郁症和女权并列称为互联网的流量密码。
抑郁成了时代精神流感。群体性孤独已成为一项扩散的公共健康危机。线上云抑郁,线下就诊率却不足20%。看似人均抑郁的我们,面对上千元每小时的咨询费用,被迫不治自愈:“只要我忍得够久,抑郁症的致死率就追不上我。”
我国平均每年超过28万人死于自杀,200万人自杀未遂,占到全球自杀人数的一半。
我们发布的《中国抑郁患者普查报告》数据显示:36.7%的抑郁患者曾实施过自杀行为,30.5%多次自杀未遂。自杀是15~34岁人中排名第一位的死亡原因。
我们正在用生命逝去为代价,去唤醒公共精神健康意识。
曾经我也渴望所有体面的离开方式:“要是下一秒可以发生车祸就好了”,“要是我坐的飞机掉下来就好了”……
明明决定去死,我们还戴着微笑面具迎合社交礼仪;明明哭都不敢出声,却还口口声声宣扬“正能量”。每天扮演朋友圈里的那个人设,企图骗过别人,也能骗得了自己。
▍歧视让所有人假装正常人
被诊断抑郁症的第一年,病耻感像桶黑色的油漆,从头到脚把我浸没。在年夜饭桌上被我爸指着鼻子骂:有你这样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创业的第三年,我带着很多光鲜title的加持再回到家乡,我爸和当地政府官员大赞心理赛道的市场潜力。不懂就问,我礼貌地问候在座各位领导,那你们为什么不给员工提供专业的心理服务呢?
不愧都是体制里的老玩家,他们把就被一放,语重心长地教诲我:“有什么问题是单位工会和党支部解决不了的呢?再有负面情绪啊,可以来我办公室谈谈。”
哇——你看,那些僵化的行为规范、积极态度成了道德正确的新形势。女人被要求别这么生气,男人被要求别这么软弱,我们似乎被没收了自由表达情绪的权利,对同事、家人、甚至是自己都不再坦诚。
抑郁研究所病友群做过一个调研,患者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么阳光乐观,怎么会抑郁?”其实大部分患者都在用微笑来掩饰痛苦和自杀动机。
微笑抑郁症这种扭曲情绪表达的行为叫“反向形成”,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这种反向形成也是一种“表达抑制“的情绪管理策略。研究发现,抑郁的人本身就处于能量低水平状态,长期费心伪装,只会感受到更多的焦虑和压力症状。
为了隐藏“负能量”,他们藏起所有与社会期待相悖的情绪,妄图用假装正常人来抵挡正能量的暴力。而眼泪并不是软弱的代名词,它只是人类众多复杂情感的表达方式之一。真正有害的,从来不是痛苦本身,而是我们认为“痛苦有害”的想法。
在运营抑郁研究所的过程中,因为无数次无限近地接近死亡,我反而在患者们身上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生命力。刚刚片头播放的是一个我们做自杀干预的真实案例。那个男生把遗书发给我做告别:说要在18岁生日那天去吃顿火锅,再去结束一切。
还没有吃到火锅,还没有养过小狗,还没有去看过樱花、在星空下露营,还没有等到好事发生的那一天.......只要一个理由,那些年轻的生命就会抓住这根稻草。
作为一个重度抑郁已经康复三年的患者,我无比乐观地向大家证明:你看,抑郁症是可以康复的,我们之前对死亡的所有渴望都是一场误会。再等等,就算你战胜不了抑郁,抑郁症的自然康复率也该放过你了。
有段时间,我沉迷于科普精神药物的制造与解放、推广最前沿的精神医疗方案:从生物药理到心理治疗,AI聊天咨询师、VR眼动模拟设备,到热能光波、肠道细菌;从小白鼠实验到治疗器械应用研究....我沉浸于科学沙文的进步主义胜利中。
直到看到患者在群里说:“最亲的家人每天让我去死,劝我活下来的却是你们这些陌生人。”
还有医药费都付不起的病友分享经验:“我把所长视频里的话抄下来,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念给自己听”。更多还在和抑郁斗争的病友感叹:“如果没有这个群里的你们听我碎碎念,我早就死了。”
才想起:久病不愈的患者缺的不是医疗方案,缺的是友善的对待。明明就是因为没有被爱,没有被抚平伤痛,那些受创的心理还没结痂就要吃药、被塞进仪器,被电击……
“每一个危机行为的背后,都是对生命的绝望。饥饿并不单指没有食物,而是指爱心的渴求,赤身、寒冷并不单指没有衣服,而是指人的尊严受到剥夺,无家可归并不单指要一栖身之所,而是指受到排斥和遗弃。”
也许下次,在面对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时候,在介入数字医疗和人工智能干预心理疾病之前,我们都可以给TA更多的倾听和共情。
我曾经问我的男朋友为什么要找抑郁患者去爱,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心理残疾的人吗?他反问:“你也没有因为我有鼻炎和蛀牙而嫌弃我啊?”
每每听别人吐槽自己的伴侣有人格障碍、躁郁症的时候,我担心自己的消极抑郁会给伴侣压力,他说:“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正能量」标准,所以就不存在「负面情绪」的概念。”哪怕我每天都在哭泣,他也会耐心地面对每一个问题:“我能为照顾你做些什么呢?”
认知行为疗法证明:在爱的滋养下,抑郁者也能培养强大的心理韧性。我从不奢望爱人是药,但三年抑郁症不复发,他对我的帮助胜过了所有精神科院士、心理咨询师、还有睡眠专家。
我知道他是爱的艺术家,用包容之爱击碎了心理病症的标签,消解了我的病耻感。我决定用自信和快乐去回报他没有分别心的关爱,你们看到现在的我,就是爱的艺术家的作品。
如果你身边有抑郁症患者,那么你能做的最好的支持,就是承认TA的困境,关注TA的痛苦,共情、陪伴就是最好的社会支持。
抑郁作为一种不适感,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它是我们走向死亡的缓冲区。同其他的致死疾病不同,心理疾病的悲悯之处在于,它只是让我们减少活动,敏感多思。并没有细胞癌变、不可逆的器官衰竭,只要我们坚持活着,抑郁就杀不死我。
我用了很多力量,很多代价,和很多爱,才说服自己相信“停下来思考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今天讨论的不止是心理疾病,更是每个生命阶段里值得被尊重的每一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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