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自杀评估与干预、非紧急情况下的处理方式》文章，我介绍了非紧急情况下的自杀干预方式，这一篇文章，着重介绍紧急情况下如何防止自杀。

这个领域，更多的是警方谈判专家的工作。因为现场情况的危险性，强烈建议没有相关知识和保护措施的普通人不要上前劝说。

普通人面对自杀危机现场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围观，不要起哄不要喝倒彩。

所谓紧急情况，又叫做危机现场，指准备自杀的当事人处在随时可以结束自己生命的状况下。比如站在高楼边缘，拿刀或者枪指着自己脖子动脉，预备喝下农药百草枯等等。

这种情况下，自杀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一旦当事人采取行动，生命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就会逝去或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

特别是农药百草枯，它的危害被严重低估。容易取得，购买方便，微小剂量就可以致命，没有有效的治疗方式。

进入身体后导致肺部经历不可逆的纤维化，虽不马上致命，但患者在持续几天的死亡过程中非常痛苦，是临床医生最不愿意看到的病症。

很多在农村务农的农民，没有相关知识，一时冲动喝下百草枯，到医院后反悔哀求医生救救她，这个时候神仙都没有办法。

如果按照自杀事件发展的顺序来划分，心理咨询师主要工作在当事人出现自杀想法，还未付诸实施的时期；或采取了自杀行动被援救回来的恢复期。

主要目的是为其建立心理支持，防止实施自杀行为。

警方的谈判专家并不负责心理治疗，主要工作是和救援小组的其他成员一起，在当事人预备实施自杀行为的危机时刻，阻止（包括使用武力）其在当下自杀。

有一部分自杀意志非常坚定，又具有自杀能力的人，是没有人能挽回他们的生命的。他们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世界，自杀是他们最后的挣扎。（为方便描述，本文中的“他”及“他们”表示所有性别）

在今年的9月28号，就发生了一起利用微博的定时发送功能报告自己死讯的悲剧。

换句话说，谈判专家有机会介入的危机现场，当事人脑中一定存在矛盾的念头。他想死，又有某种不甘心或念想，这就给干预创造了条件。

需要强调的是，危机现场的自杀干预非常危险。有很多自杀者临死前会抱着“拉一个垫背”的想法，诱骗谈判专家接近他们，然后残忍的杀害谈判专家，自己再自杀。

根据《欧美危机警务谈判》提供的资料，截止到2005年，美国一共有25名谈判专家被自杀者杀死。

因此，自杀现场的危机干预，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去的，必须借助警方的力量，设置警戒区封锁现场，做好保护措施，包括铺好充气垫，栓上安全绳等。

在美国，由于公民普遍拥有枪支，谈判专家还需要穿好防弹衣，找好掩体，首先确保自己安全，才能展开营救。

A、自杀者为什么要自杀。

这是因为，自杀者将自杀看做解决自身问题的唯一机会。

自杀者通过自杀，来达到自己的各种目的。他们通常感到充满无力感，对事情失去控制，自杀是自己重新获得控制的办法。

有时，自杀者将自杀视作报复他人的手段。一位自杀者陈述：“我要从自己家楼顶跳下去，死给我婆婆看。当她看到这一切，她会为此后悔的。”

但是，这些自杀者忘记了最重要的事，关于自杀后果的想象是他们的推论，不是事实。

人是最会合理化自己行为的生物，当他们死后，那些曾经对他们造成伤害的人，或者他们想报复的人，只会把责任推到他们自己身上。

另外，自杀者所经历的严重心理创伤和痛苦会导致他们的思维与情感产生局限。他们的想法会困在一个角落里出不来，只能看到遭受的伤痛，看不到爱和关怀。

当一个人思维的全部视角都指向自身，结果是灾难性的。他封闭了自身与外界的链接，生命能量失去人际关系的滋养，逐步走向萎缩。

这种现象被心理学家称作“自我专注的终极形式”。自杀者为了把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选择自杀。

B、美国联邦调查局针对危机干预的BCSM模式。

这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接警后干预自杀者的标准模式。

BCSM模式包括五个步骤：积极倾听，理解自杀者的情感和处境，建立良好关系，影响自杀者，改变自杀者的行为。

这五个步骤不能颠倒，并且积极倾听及理解自杀者应该贯穿整个干预过程始终，是干预的基础。

一、积极倾听

积极倾听是全盘的接纳，尊重（不一定赞同）当事人的看法及背后的理由。

和许多人预期的相反，一名优秀谈判专家的主要技能是认真的听，而不是说个不停。

对于有些自杀者，从来就没有人好好听过他们说话。他们的父母不听，老师不听，同事也不听。

当谈判专家和他沟通时，谈判专家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认真听他说话，真正关心他感受的人。

积极倾听的几项技术包括：

1、标记情绪

对当事人表现出的情绪进行命名并给予反馈，类似句型为：

“你听起来很生气。”

“你看起来很悲伤。”

“我听出来你很内疚。”

这样做的意图在于，在危机现场，当事人的语言逻辑很可能是混乱的，也可能在故意撒谎。而情绪很难掩饰，对情绪进行回应更容易获得真实的情况。

另一方面，这样做可以向当事人传递一个信号：谈判专家不仅在认真听他说话，而且正在体会他的情绪感受。

2、澄清

澄清是指，用自己的话语表达自杀者传递的意思。澄清表示谈判专家不仅认真听了，而且听明白了对方的含义。

自杀者受到强烈情绪的影响，很可能出现表达不清或前后矛盾的地方。通过澄清，谈判专家可以确认内容重点，帮助自杀者理清思路。

澄清也可以创造出一种积极的共情，在双方之间建立起融洽的关系。

澄清常用的句型如下：

“你是在告诉我。。。。吗？”

“你是在说。。。。吗？”

3、微小的鼓励

是指在谈话中发出一些不影响对话的微小声音，比如“嗯”、“好的”等简短的回复。

当事人遇到一个愿意倾听他的人，有可能会抑制不住的一直说一直说，这个时候，谈判专家不能打断他的话，只要他肯表达，就是好事。

谈判专家参与谈话的方式就是通过微小的鼓励，表明自己正在认真听他说话，对他所说的内容非常感兴趣。

4、开放式提问

开放式提问是指不能直接用“是”或者“否”回答的问题，通常用“怎么样”“什么”“如何”来提问。

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当事人开口说话，引导他们吐露更为详尽的、细节的、具体的内容。

说话是建立联系的基础，抑郁心态的自杀者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负面思维中，社交及说话量减少。通过开放式提问，可以为他创造更多的说话机会。

5、重复

指重复自杀者一句话中的最后几个关键词语。这种方式非常善于打开自杀者的心房，卸下他们的防御，因为谈判专家重复的，正是自杀者的原话。

同时，在高强度的谈话过程中，专家难免会有走神的时候，或者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这个时候采用重复技术，可以争取时间，加深对自杀者的理解。

二、理解自杀者的情感和处境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比人和狗之间的差别都大。

每个人的原生家庭不同，经历不同，基因不同，造就了每个人理解事情的角度不一样。

或许你弃之若履的东西，是别人已死去的妈妈还存在于世的唯一纪念品。

也或许你视若珍宝的东西，也只是别人眼里不值钱的一个小玩意。

比如：

《浮生取义》书里提到，华北农村一个妇女，生病睡过了头，没有起来为家人准备早餐，遭遇老公无端指责，气不过当天上午喝农药自杀。

去年在某城市小区，也发生了一起悲剧。一位年轻妈妈抱着两个双胞胎儿子从楼下跳下，只因为受不了婆婆长期的唠叨与责骂，通过自杀的方式为自己寻求公道。

在美国也发生过一起劫持人质事件。一位白人男性劫持了一辆校车里的孩子作为人质，其目的只是为了让警方同意他探视孩子的频率由每两周一次提高到每周一次。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需求、期望和理想，对于自杀者来说，他的这些重要追求，可能在其他人那里受到鄙视已经很久了。

谈判专家的理解，可以让他产生找到知己的感觉，进而激发出对专家的信任。

所谓理解，是指放下自己的立场，从当事人的角度来看问题。要深切的认同当事人在意的事物，一定有他的道理在里面，而不要表达出反对或者是不屑。

在危机干预中，谈判专家的目的不是“可怜”自杀者，而是通过理解来建立双方良好的关系，为下一步实现危机的化解打好基础。

在谈话的过程中，真诚的语气非常重要。通过语气，可以反映出谈判专家对于自杀者的关心和诚恳态度，也影响自杀者对于谈判专家所说内容的正确理解。

三、建立良好关系

经过积极倾听及理解的铺垫，谈判专家和自杀者逐渐增强了信任，发展出密切的关系。

这个时候，谈判专家可以尝试和自杀者展开讨论，询问自杀者产生自杀想法的原因。

可以这样询问：“是什么事情导致你有自杀的想法呢？”通常，自杀者做出这样极端的行为都是由最近几天所发生的事件导致的。

通过询问自杀原因，可以帮助他把心中郁结的情绪发泄出来，并且表达对他自杀行为的理解（不是赞同）。

“你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的事情，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自杀想法是你在经历这些不正常后的正常想法。”

一个人走向自杀，是因为别人对他的不理解。

对理解的渴望，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大的牵挂，即使是对他自杀的理解。

询问自杀原因的另一个目的，是陪伴他找到其他的解决方式。

很多时候，自杀者并不是真的想自杀，他只是把自杀作为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案。

这里有两方面因素：一是因为他固化的思维限制了他寻求资源获得帮助；二是他真的试过了所有办法，但都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

比如一个男生特别爱自己的女朋友，结果女朋友傍上大款离开了他，他感到痛不欲生，一直哀求女朋友回来，结果遭到无情的拒绝和拉黑。

为挽回这段感情，他爬上工地塔吊，让警方通知他前女友过来和他复合，不然他就跳下去。

这个男生面前，其实有很多路，比如让自己变得更有钱，放弃这个女孩重新寻找一个，和朋友喝一场大酒痛快哭一次，但是他都没有采用这些办法，他选取了以自杀相威胁，让女孩回来。

谈判专家应该怎么做？

首先，打电话给女孩让她来劝男生下来不是好办法。这种胁迫感，对女孩是一种严重的伤害。其次，男生有可能在撒谎。他让女生过来的真正目的，可能不是为了复合，而是为了死在她面前，让女孩记住他一辈子。

运用积极倾听和澄清技术，建立良好关系，搞懂男生的真实诉求，是谈判专家需要做到的前三步。

之后进入BCSM模式的第四阶段，影响自杀者。

需要强调的是，虽然本文的重点放在谈判专家的身上，但谈判专家不是孤身作战，也不应该单打独斗。

谈判专家是警方的一份子，同时需要借助消防官兵的高空云梯，保护气垫，高压水枪等设备。谈判专家自身的安全也非常重要，若在高空和自杀者面谈必须系好安全带。

四、影响自杀者

1、寻找钩子（hook）

谈判专家需要不断寻找自杀者在意的事物，这些事物被称为拉住自杀者的钩子。

一般而言，可以从家人，朋友，爱好，特长方面去挖掘。

需要注意的是，要不断试探自杀者在意的钩子是什么，不能凭自己的经验去判断。

比如，有些人正是被家人逼上了绝路，利用家人亲情去劝说他，很显然会起到反作用。

与此相反，自杀者害怕的事物被称作反钩子（reverse hook）。

在美国某州凌晨3点，一位年轻人站在河中心的一个石墩上威胁自杀已经几个小时了，气温越来越低，其体温也越来越低。

在听说自杀者害怕鳄鱼后，警方往河里悄悄丢了一根圆木棍，在灯光的照射下很像鳄鱼。

谈判专家开始故意大叫：“鳄鱼鳄鱼”！自杀者听到后，吓得从石墩上跳了下来，马上受到警方的潜水员控制。

2、谈论自杀后果

很多人对于自杀后果抱着一种美好的幻想。

他们会幻想自己受到特别的对待，曾经伤害他的人都跪在他的灵柩前忏悔，亲人会每年都去悼念他，他的故事将在亲友中流传。

有些人会认为自己死亡的姿态很优美。

谈判专家和一名准备上吊自杀的当事人聊到自杀后果。这名自杀者有洁癖，希望自己死后的仪态整洁。

谈判专家说：“我曾经见到过上吊自杀的人，但其死状非常丑陋恶心。他们的脖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非常恐怖，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上吊者口中会流出很多秽物，把衣服弄得很脏。”

自杀者接着说：“那我跑到车库里，启动汽车，用尾气里的一氧化碳毒死自己。”

谈判专家说：“是的，你可以选择这种方式。但是，我以前也见到过这种尸体，全身都是紫黑色，很快出现尸斑并且腐烂，真是太可怕了。”

听到这里，自杀者控制不住的开始呕吐起来，很快放弃自杀，并愿意接受心理治疗。

对于上文中威胁从塔吊跳下来的男生：

谈判专家问他：“你到底是想一死了之，还是想跟女朋友和好？”

男生回答：“当然是想和好。”

谈判专家问：“你死了她能和你和好吗？”

男生大叫起来：“死都死了还和什么好，你是不是傻？”

专家接着说：“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想和好的话就要好好活着，那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

五、改变自杀者的行为

一般来说，一个人激烈的情绪不会超过24小时，强烈的自杀愿望也会衰退。

对于真正想死的人，其实是没有办法挽救的。能挽救的是心中还充满矛盾念头，对于这个世界还有留念的人。

这也是谈判专家改变自杀者行为的突破口和意义所在。

有时警方采用武力解救，比如特警队员利用滑索速降突然出现在自杀者面前，一脚把他踢回屋里，在家人朋友的帮助下，渡过最危险的24小时后，本次自杀的愿望会慢慢消退。

此时再结合住院治疗和心理咨询，有可能使他彻底放弃自杀念头。

在各种选择和办法中，自杀者可能觉得有些东西比死亡更可怕，更难以忍受，如被孤立，持续的痛苦等。

相比而言，自杀是一种比较好的选择，因为这样更平静、安宁和舒适。

谈判专家必须做好准备，主动告诉自杀者，自己前来的目的是陪伴自杀者一起，找到除了自杀之外解决问题的其他方式。

同时，自己是出于自愿来帮助他的，是自愿者，而不是受人雇佣。

“毕竟，当你试过了所有这些方法，你再来自杀也不迟。因为自杀是唯一没有重来一次机会的单行道。”谈判专家可以这样说。

C、谈判专家不能做什么

1、不应该用自己的观点审视自杀者

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死抱着自己观点不放的人，不适合成为谈判专家。

2、自杀干预并不是心理治疗

谈判专家的职责在于使自杀者安全度过自杀冲动期，不是为其进行心理治疗，心理治疗是心理咨询师的工作范畴。

3、不要进行道德说教

自杀者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喜欢对他进行说教。告诉他自以为是的人生道理，否认他自己的想法。

“学生就不能早恋，毕业要进国企，赶紧结婚脱单邻居看着这么大个姑娘都要笑话了”是他们经常听到的声音。

如果这个时候谈判专家上去就开始教育他：“你赶紧下来，你怎么能做傻事？你对得起你父母吗？”这种熟悉的说教味道只会激起他内心的反感，促使他往自杀的深渊又迈进一步。

4、不要对自杀者的感受“打折扣”

不能说出使自杀者的感受打折扣的话，例如：“这并不是很糟糕啊，没有那么痛苦吧。”

对于自杀者而言，事情就是这么糟糕，如果谈判专家在感受上打折扣，自杀者会认为谈判专家不了解自己的感受。

5、不能轻信自杀者的承诺

如果自杀者开始向谈判专家做出某种承诺，而谈判专家又不能将这种改善与自己所说过的话联系起来，这通常不是吉兆。

有些自杀者会在向谈判专家做出保证后，马上自杀，以此取得最震撼的效果。

参考资料：

1、《欧美危机警务谈判》，王大伟编著，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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