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性中年危机的表现,及其主观体验
男人成年后的成熟期(大约30-45岁),一直被视为一个丰富多彩的阶段,所有那些动人的和解以及深刻的领悟都可能发生在此阶段,生活也常常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挑战和奖励。
而男人的成熟通常会在“中年转折”(midlife transition)阶段达到顶峰——但如果中年转折处理不当,其后则会转变为“中年危机”。
中年危机这个词我们并不陌生,其表现形式五花八门:
给自己买入一辆大红色骚气十足的跑车;
和老婆离婚,再娶一个年轻的女人,好像熬了许多年给自己一个奖赏一般;
不顾后果地搞户外冒险,结果受伤……
——所有这些“不作死就不会死”的行为,早就成了大众文化对男人中年危机的刻板印象。
然平心而论,一个男人所面临的中年挑战其实并不好笑。
突然感知到自己已不再“年轻”,且再也回不去的感觉并不好笑;
人到中年,重新追问自己此生到底图个啥的无意义感并不好笑;
对生命有限性亦即死亡的体察,及其所生出的要赶快行动的急迫感,也不好笑。
不到中年,你很难体会到“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的感觉。此时的男人已然可以窥见那个年老的自己,而内心中却依然携带着自己年轻时的记忆。于是他对时光流逝有了新的认知;死亡于己也有了切身的意义;余下的生命时光有限,而我究竟还要完成什么的疑问扑面而来。
2. 中年转折:向内观看
对大多数男人而言,到了45岁,身体机能下滑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死亡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了,它好像成了一个在生活中、意识中经常会浮现的,标定着我最终去处的伙伴。
于是他们内心生出的一股急迫感,加上工作当中出现的“高原期”,再加上自己和父母之间照顾和被照顾的角色颠倒——此三者标定了中年期无可争辩的到来。
而先前为了证明自己阳刚之气所作出的诸般努力,于此将减弱;先前为了适应成年早期的激烈竞争而累加起来的自负,于此亦将放松。而他们的缺点,也将变得明显。
男人在中年转折期要直面自己的死亡意识,以及与之紧紧相连的死亡焦虑——在理想情况下,这种直面的态度将会使男性的自我中心意识进一步获得转化,尤其是性器崇拜会减弱。
而一系列新的阶段性心理发展任务也将会出现,这些任务不再和在世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息息相关;它们的出现,更多是为了找寻自己的生命/存在的意义。
男人先前为了找寻在世上的身份认同感和现实中的位置,而否定或舍弃掉的心理特质,在人生的下半页将被重新唤醒。
当然,有些男人为了防御这些中年体验,会病态性地增强自己的男性性器崇拜——这会导致他们的性别两极化程度不减反增,不但不能变得更柔软/温和,反而会变得更“直”或更“刚”——由此成为中年期发展的巨大障碍。
如果这种情况不发生,男性在经历中年转折后,一般会优先恢复自身的洞察力、连接感,以及滋养性。
在中年转折期,男性会体验到相当程度的内心混乱感,因为他们要放弃幻想并且接受自身局限。我们说男性来到中年,经常会心生厌倦,或者经历一段“抑郁危机”(depressive crisis)——这是因为他们之前为了要在外在行为世界的角逐场中牢牢立足,而不得不局限住自己的内在世界,不让其过度发展,但这种局限到了中年是一定会产生痛苦的。
物极必反,受到局限的内心世界会产生一种反作用力,促使我们重新找回先前放弃掉的那些自我部分,从而获得一种不那么“刚”的,更可被社会所接受的男子气,并促使我们接纳自己的局限性。
所以这是一个人生的心理转向任务,这一转向要求男性更多地关注内在,具备整合而非偏激的观点,并试图找回曾经放弃掉的自我部分。
3. 重新评估: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通常,一个男性会在40-45岁之间进入到这个中年转折期(如果处理不当,即成为”中年危机“)。这几年时间充当着桥梁的作用,把男性的成年成熟期和成年中后期给架接起来。
如果一个男人想成功地度过这个转折期,那么他就要完成三项主要任务:
一、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和评估到目前为止自己所经历的人生(如:有没有意义?要不要改变?)。
二、他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采取一些先期步骤允许自己进入成年中期;他要做出一些新的选择,并检验新的生活假设是否有效(如:“我可以寻求帮助,这没什么不爷们”;“遇到艰难可以倾诉,这不是娘娘腔”……)。
三、他要制定一个路线图来最终解决中年生活里的两极性问题——正是这些非黑即白的两极性问题深深地割裂了他们的内在世界。
这个折转阶段会在大多数男性的内心世界和现实生活中掀起大波澜。生活中的每个领域都生出了不确定性,这确实让人感到恐惧——他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困惑、疑虑、绝望,情绪波动起伏,感到无法行动。以此观之,中年转折期还真像一个2.0版的青春期。
然而和青春期一样,中年男性会受益于和父亲之间的坚实连接;如果他们的父亲已经过世,那他们也将受益于与内化的父亲之间的连接,下面斯坦利的例子即是明证。
4. 斯坦利:与自己柔软的部分和解,获得更为整合的“男子气概”
斯坦利43岁,是一个小男孩的父亲。他的职业生涯相当成功,这使得他经济独立,也使他具备了很强的男子气。虽然很容易遭受抑郁和焦虑的折磨,但忙碌的工作还是帮他隔离了这些心理症状。
不过从去年开始,他失去了继续拓展自己生意的动力,这让他感到很困惑。他内心不快乐的体验越来越强烈。在一次膝盖大手术之后,他悲叹自己的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另外,他的儿子似乎更热衷于画画和泡博物馆,而不是出去运动和社交;妻子的情绪也开始变得易怒,阴晴不定。
在第一次面谈中,斯坦利想让我帮助他应对自己的妻子——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妻子不那么急躁易怒,不那么抑郁?但是几次面询下来,他承认了自己的内心体验: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在走进一个黑暗且不祥的“无名山谷”——而且他害怕自己此行有去无回。
斯坦利的父亲是一位待人冷漠但专业杰出的大学教授,他的母亲是一位移民,比父亲年轻许多。在斯坦利降生的时候父亲年龄就很大了,且在他8岁的时候去世。谈及自己的父亲,斯坦利的眼中涌上泪水,但是他马上就说自己在待人冷漠这一点上“和爸爸很像”,以此止住了自己的悲伤。
父亲去世后,他和母亲一直保持着很紧密的关系,尽管母亲这人有点“神神叨叨”。而且不知怎的,现在谈起这段关系会让斯坦利有一种不好意思的羞耻感。
精神分析开始后不久,斯坦利开始抱怨:“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因为对分析没有明显进展感到沮丧,他告诉我他更希望分析像“一次外科手术,你把我麻醉了让我睡去,然后你像医生一样,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直接修复我损坏的身体部分就好了。”
由此可知,在分析早期我在他心里所代表的是一个无力的母亲形象;而非他所设想的那种单刀直入的外科医生,可以直接麻晕他并修复他。与我这个“母亲”相联的,是像“关系”啊,“情绪”啊这些模糊不清的女性特质;而非与更加尊贵的父亲相关的,如“知识”、“发现”等特质。
斯坦利的困惑逐渐演变为对于分析过程的愤怒,和对我的极不耐烦。他采取了一种自己想象出来的父亲可能会持有的“怀疑论者”态度来看待治疗,他觉得父亲当初可能会用这种态度来讽刺和反对母亲“不科学”地去涉猎一些“神神叨叨”的领域。
比方说,他就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探索他和原生家庭的关系——这明明就不是“真正的”问题!他反复强调:自己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改变妻子针对自己的行为,或者说起码找到一种更好的与妻子相处的方式。“我不明白讨论情绪有什么意义?难道讨论情绪能改善我的婚姻?”他质问道。
我的理解是,斯坦利正在体验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与被孤零零地抛在一个看上去没有逻辑的,“女性化的”,与母亲过度连接的情感领域休戚相关。
所以毫不奇怪的是,每当斯坦利体验到任何情绪,他都会迅速地通过疏离或者过分的理智化来掐断情绪体验。我的诠释是:你的情绪自我会在和我谈话中突然消失,这和曾经你在收到父亲突然死亡的消息后所作出的反应很相似。
也就是说,没有父亲帮他形塑有弹性的男子气概,他自己只能非常僵化地界定所谓的“男子汉行为”——从此以后,他不得不把”纯爷们“的自己,和那个让人害怕的,“神神叨叨”的,带着女性化色彩的内在世界楚河汉界一般地隔开,这个内在世界曾经与他的母亲,后来与他的妻子,现在与我紧密相连。
我告诉他,我知道他不会愿意暴露出自己是多么“渴求”一位父亲,因为这种渴求会再次触发他的丧父体验,并且也会激活他对母性抚慰的强烈需要。而他也承认,暴露这些基本感受经常会让他羞愧难当,因为他看上去“可能会像是一个有缺陷的人”。
这就是精神分析所指的“移情”——斯坦利对我怀揣着他曾经对自己父亲的需要。他需要我作为一个替代性的父亲,帮助他完成对自己父亲的哀悼。当斯坦利开始尊重我,和在一起感到安全,且相信我可以理解他的时候——他逐渐地我把感知为一个既可以涵容其内在世界的混乱和恐惧,同时又不会在心理层面上疏远他的男人。
有了这层信任,他便可以在和我的关系中,哀悼其生身父亲的逝去,并哀悼曾随之一同逝去的那部分自我——曾经为了建立一种稳定却过度僵化的男子气概,而不得不割舍掉的那部分,相对柔软的自我。
斯坦利的中年转折期变成了一场由焦虑和羞愧感支配的“中年危机”,因为他多年前发展出来的所谓男子气概,已无法满足他今时今日中年生活的需求。生活急迫地需要他重新找回曾经丢失掉的那部分自我,并且接纳自己的局限,不再强撑。
幸运的是,我们之间的分析工作帮助他获得了一种更为细腻且整合的男子气。从此以后,他不必再为了当个“爷们儿”,而舍弃掉自己的内在的情感、需要,以及强烈的渴望。这场蜕变导向的结果是:他越不担心自己是不是够“男人”,他和妻子儿子的关系就越健康——因为他不必再花大量的心理能量,在家里家外扮演一个霸道总裁。
5. 结语:
一旦中年转折得以完成,那么许多男性都会发现自己来到了成年中期和晚期这个新的人生阶段。在此阶段中,男人会更多地转向内在,更少地强调魄力和掌控环境——而后面这两者在成年早期曾显得如此重要。
发展心理学家Bernice Neugarten曾把中年的基本转变界定为“人格的内在性增强”(increased interiority of the personality)——中年男性不再一味执着于完成特定的外在目标,而是转向于更加享受生活的过程本身。
但是在接下来这个阶段中(成年晚期),男人除了培育自己的孩子,他们还会发现:自己得越来越多地为自己年迈的父亲担负起责任。父子之间曾经照顾和被照顾者的角色即将颠倒。而父亲的死亡,若是还未发生的话,那么其可能性也在若隐若现了。
死亡会给前路渲染上它的色彩,而父子也将勉力前行,经过一个个余生情感的驿站。
而中年的男性,曾经的孩子,少年,毛头小伙,如今也变成了一位有了年纪的长者。
现在该轮到他,把父亲的印章传递给将来的世代了。
父性轮回而不灭;足够好的父亲,会让其爱的内核一代代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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