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Michael J Diamond.
节选自:《足够好的父亲:父亲与儿子一辈子的相互影响》--"青春期"
翻译:孙平
一、青春期男孩与父亲进行“第二次分离-个体化”
青春期一路下来,随着青少年越来越维护自己的权利,越来越想要独立于父母存在,他们和父母之间的“心理脐带”(psychological navel cord)经过青春期早期的磨损,中期的弱化,最终会被切断。
以研究青春期著称的精神分析学家Peter Blos把这一过程命名为“第二次分离个体化”。我们知道男孩的第一次分离个体化发生在学步期(1-3岁),那一次儿子是和母亲分化,从而进入到父亲的世界中去。
所以第一次分离个体化,母亲承受冲击最大。而这一次,青春期男孩是要和原生家庭进行整体性分化,从而形成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观。如此一来,父亲就成了主要的分离对象。
如果一个父亲,之前一直被儿子当成偶像来崇拜,那么这个过程对他来说会尤其艰难。
青春期早期还好,一直受到崇拜的父亲经常会在儿子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充当和事佬,这等于就间接地支持了儿子找寻新的身份认同。这个阶段父亲对儿子稚嫩的分离需要还是有直觉性理解的,通过表达自己的理解,父亲可以让儿子(还有儿子他妈)觉得他的发展是正常无偏的。这样一来,父亲等于又像学步期那样做了一次“拯救者”,帮助自己青春期的儿子和他妈妈进一步分化。
但是青春期越往后,儿子越会感到和父亲之间的连结很幼稚,以至于和父亲连得越紧,自己看上去越退化,越像个小男生。这个时候剧情就要大反转了:儿子会变得不想和爸爸接触,并最终把之前对爸爸的理想化给破灭掉。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常常会看到爸爸令人失望的一面,他的不称职,不公平,他的老态、邋遢、虚伪、局限和固执。往日的英雄,变成了今日的狗熊:父亲过往的权威,今日尽成齑粉。
我有一个同事曾经告诉我:他在16岁以前其实一直都在仰视自己的老爸,他觉得自己的爸爸很强壮,虽严格但又很公平,而且还爱玩。但是1969年夏天,也就是他满16岁那年,爸爸和他大吵了一架,由此改变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事情的起因是他决定和自己的朋友们一起自驾去参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Woodstock),那可是摇滚乐的盛典。“爸爸当时听到我在电话里和朋友们做攻略,” 这位同事回忆道,“当他穿着他那件破睡衣走进我房间的时候,我真是给吓到了,我心想我爸爸的身体怎么缩得这么厉害?然后他开始解释为什么我不能去,因为他担心我的安全。我二话没说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他——我感觉自己当时简直是耸立在他面前,我说:’你担心的事情简直不可理喻,我就是要去,你根本阻止不了我。’
”爸爸当时盯着我的眼睛,我俩都知道我说的没错——他阻止不了我。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恶心,我为他的渺小、虚弱、无力感到恶心。” 最后,这位同事悲伤地告诉我:这件事以后,他和爸爸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连一次像样的谈话都没有过了。
为什么青春期晚期的男孩需要贬低自己的父亲?因为在这个阶段他们要竭尽全力地找寻自己的身份认同,所以青春期男孩会根据自己的受欢迎程度、长相、才华以及聪明程度,不断地重估自己的自我形象。同样的,因为他们对自己的缺点也极其敏感,所以他们也很难不注意到自己父亲的不足之处。
要知道,把愤怒转移到理想化形象日薄西山的父亲身上,总比对这个既困惑,自我意识又脆弱的自己失望要容易得多,在很大程度上它也要健康得多。
二、当青春期遇上中年危机
青春期的男孩挣扎着求得独立,而此时人到中年的父亲也有着自己的挣扎。父亲会体验到——那个作为“小伙子”的自己,那个儿子眼中曾经的英雄,正在逝去。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父亲也要接受自己作为一个更为成熟的,中年人的身份。
但是如果他高度参与儿子的生活,那么他可以透过儿子的成长重新发现自己生命历程的循环、短暂和无常。那些成长历程中令人痛苦的失去,那些令人害怕的改变,还有让人兴奋的机遇,总会出现在我们眼前,无论我们年龄多大,无论我们走了多远。
男人终要有此种感悟——他不光是一个男人,而且还是新一代生命的父亲。
这种体验将会对他探索接下来的中老年生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作为一个父亲,他也需要继续成长。也正因为他可以继续成长,他才可以放开手,让儿女完成自身的成长。
一个高度参与儿子的养育过程的男人,会有更多地机会直视自己作为一个人,以及作为一个父亲的局限,并且他也更能够接受自己不再年少的事实——足够幸运的话,他还能因此更深地理解自己的父亲,并与他产生更完整的和解。
但是我们也需要看到,许多男人很难承认自己的老去。一路走到中年,他们或因事业上的成功,或因自己在家庭中发挥的作用,或因自己年轻时的成就和创举,他们一直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视为英雄。
但是儿子在青春期对他们产生的不屑甚至鄙视,常常会让他们怀疑自己的英雄地位,会让他们反思自己生命中那些被挫败的梦想,以及其他让人失望的部分。
但是你要知道,无论多么痛苦,这种反思都可帮助一个男人为自己的后半生建立一个更为现实和坚实的自我形象。
三、父亲要耐受住儿子对自己的失望
对父亲的满意和失望情绪,严格意义上说,会伴随着一个男孩的一生。但是这两种情绪通常会在青春期到达顶峰,因为这个阶段男孩的发展任务是逐渐减少,并最终消除自己对家庭的依赖。
青春期多重变化的到来,预示着父母养育儿子最主动的阶段即将结束。
所以男孩在学步期以后,即青春期“第二次个体化”出现的时候,同时也就是父亲哀悼一个时代结束之时;但同时他也要为儿子的独立尝试而感到欣喜——这绝非易事。
那些认同儿子青春期分离个体化需要的父亲,可以让这一过程进展得更顺利。要知道在这个转折期,如果一个父亲能够理解儿子复杂的成长任务,那么他就能强化儿子的能力,帮助其逐渐摆脱稚嫩的,非黑即白的,充满着理想化色彩的依恋模式,建立起成人的自我理想(ego ideal)。
所以,一个父亲若耐受得住自己的贬值,那么他的儿子反而就不需要狂悖逆反——他便可以在整合与老爸之间的早年亲密的同时,继续以一种不那么冲突的心情,向外面那个成人世界进行拓展和探索。
再次强调:父亲须承受得住儿子对自己理想化和幻想的破灭。是的,父亲曾经积极主动地促使儿子认同自己(同时使他/她和母亲保持一段最佳距离),但现在父亲必须要以一种更为被动的方式,以一种不再处在中心位置的姿态,耐受住儿子与自己的渐进地、反复地分化。
另外,父亲还要支持儿子放开手去试验自己新的身份认同(但要保持安全之底线)。他甚至还要支持儿子与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些“替代性父亲们”(substitute fathers)接触,哪怕这些人常常处在和自己这个亲爹截然对立的位置上。
在此过程中,父亲需要具备一贯性和内外一致性。当然,他还需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健康的自恋系统。
四、无法与父亲分化的后果
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在青春期没法把父亲去理想化(deidealize),无法把他请下神坛的男孩们,在接下来的成长中通常会遇到很多问题。
有些一辈子都拥护父亲的伟光正形象,僵化地维护这个形象,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而另一些则可能一辈子贬损和责怪自己的父亲,对他丝毫不具悲悯。
无论是哪种剧情,这些男孩心中的父亲形象和他们的自我形象都被固化在非黑即白的基础上——这使得他们的心智没法充分成熟。
举个例子。杰佛瑞生长在美国中西部地区的一个小镇上,他父亲是镇上极受人尊敬和爱戴的儿科医生,杰佛瑞是他的独子。不幸的是,父亲在杰佛瑞15岁那年因为心肌大面积梗死而意外去世了;在那之后,妈妈又开始公然诋毁她的亡夫……
杰佛瑞本科在一所常青藤联盟大学里就读,成绩相当优异,但是研究生阶段却被迫退学。他后来尝试做了很多工作,包括做牧师、工程师、律师。巧的是每次当他要拿到结业证书的时候,都会掉链子,比方说光是律师资格考试他就搞砸了好几次。
杰弗瑞和我开始做心理治疗的时候已经35岁,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他当时的工作又失败了,婚姻也岌岌可危,整个人非常抑郁,同时深受自我怀疑情绪的折磨,还对自己越来越多的同性恋幻想感到心忧。他和自己的母亲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但是又对她百般挑剔。他对自己的岳父情感很复杂,也不愿与之打交道。而且我发现从头至尾他都把自己的生父视作“完人”,对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式的忠诚。
在治疗最初的六个月里,杰佛瑞表现得很投入,而且他的现实境况也开始好转。但是在那之后,他对治疗效果变得极端挑剔,对我也很容易产生不满。“周围所有人都说我的治疗没有丝毫进展,” 他引用他妻子、妈妈还有岳父的话说,“他们都想知道我这辈子到底想干什么,时不我待啊!”
在后来一次治疗当中,杰佛瑞开始对我产生暴怒。他脸涨得通红,对我狂吼,以至于我当时真担心他会把一个镇纸向我这边甩过来。
接下来的几次治疗也好不到哪去,他对我的攻击变得肆无忌惮以至于我都感到治疗做不下去了。实际上,在他攻击我的时候,要理解和耐受住我自己的情绪也是极其困难的。
他让我当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报复性的愤怒,精神分析师们通常把这类情绪称为“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可以肯定的是,我当时耐受自己的反移情的能力真是受到了莫大挑战。
遭受攻击的那段岁月里,有一种洞察帮我保住了我们之间的治疗框架——我意识到他之所以会如此对我,是因为我们当下的关系激活了杰佛瑞内在的另一种从没有被修通过的关系。也就是说,先前在他的眼中,我其实和他的“完人”父亲一样,可以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和期待。但这种对理想化父亲的诸多期待是不可能被实现的。
因其不可实现,所以杰弗瑞对我转而从极度理想化,坠入到极度失望,甚至是暴怒——他在内心中把我体验为一个骗子,看上去有答案,实际上只是在诓他。所以他现在一心想着摆脱我这个“不完美且残缺的东西”,怎么快怎么好。
在他冷静下来以后,我们终于有机会谈论之前发生的事。他承认,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试图照顾自己的男性直接表达愤怒和失望。在此基础之上,他得以逐渐地展开自己对“立于神坛上的父亲”的去理想化进程,或者说恰到好处的分化过程——这一过程对他而言是必要的。
他自己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很自恋,以至于无法耐受儿子对自己幻想的破灭;再加上他突然的过世,以及后来妈妈对这位倍受尊敬的父亲的诋毁——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杰佛瑞无法在内心中形塑一个成人式的自我理想化形象。
所以后来,杰佛瑞既无法哀悼因高度理想化的父亲过早去世而生的丧亲之苦;也没办法借助一个耐受得住儿子去理想化过程的父亲,来发展出自己成熟的男子气概。
再者,因为杰佛瑞认定即便自己的父亲活着,他也不可能受得了自己对他的不满,所以实际上我就成为了第一个可以让他“肆意妄为一把”的男人。而一旦杰佛瑞领悟到自己幻灭感及愤怒感的成长意义以后,我们之间的治疗瓶颈,也就随之被打破了。
五、结语:
总而言之,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如果拥有一个允许自己被孩子推下神坛的父亲,那么这个少年就会拥有更大的内在自由——他可以选择性地认同乃父的一部分特质,而不是囫囵吞枣地认同或拒斥其全部。
所以我们说,这样的少年是幸运的。
反过头来,因为少年曾经对父亲的理想化形象在青春期可以得到调整,所以他的自我形象也就会相应的变得更加现实而灵活。
于是这种幸运的少年,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既能够体验到自己的力量,也允许自己触碰到自己的弱点。于是,在通往成人世界的路途上,他们便得以带着对自身力量和局限的感知,充满现实感地前行——既不将自己捧上天,也不把自己踩下地。
内在比较平稳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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