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之上,有本参奏,世间有人轻浮骄奢,贪婪妄为,沉迷私欲,蛊惑众生,诸多劣行,人道不轨。
上苍闻听不悦,命天道执掌彻查。天道责令地道府执循道调查,地道对人道不轨之事早已耳闻,只是不愿生灵涂炭,一直隐忍不发。领旨后依律核查,并将实情上报天庭。于是天地合谋,为惩治人道不轨,由地道派遣病毒家族中的新晋一族潜入世间,以死亡和病痛的恐惧为惩戒,令世人闭门思过,回归本性。
病毒家族被放出地牢,犹如一只“黑暗之手”伸向人世间。地王府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人间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性命要遭殃了!”地王的话音刚落,一切都消失了,一片空寂之中,虚无若天地之始。
艾昕此时身处空幻的虚静之中,死寂般的虚空令她在无边的恐惧中突然睁大双眼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体仍处在打坐的姿态,双腿已经麻木了。她缓缓挪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回过神来记得自己是晚饭后稍作休息,然后开始静心冥想。她看了一眼时钟,十点过五分了,自己竟然坐了三个小时!
回想起刚才恍如梦境的一切,真真觉得不可思议。莫非是自己在冥想中出现的幻境?但一切都太真实了,那藏在云朵中的宏伟天庭的轮廓在脑海里都能勾勒出来。而这梦幻之境最奇妙之处是给当前肆虐的新冠病毒疫情的起因建构出一个合乎伦理的神性解释——神奇的共时性!
艾昕觉得口渴,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到书桌前,随手拿起桌上自己读了一半的那本老子《道德经》注释文本,不经意地翻看着。当目光落在那句“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时,脑子里灵光一现,妙哉!古人不是用神话“盘古开天地”来解释天地之初吗?自己刚刚经历的梦幻情景难道不是人类文明在遇到无解的困境或灾难时由集体无意识传递的信息或启示?而自己的无意识恰巧接收到了此类讯息,并在潜意识里经过解构与建构创造出神话。
艾昕不禁合掌膜拜,对自己这个民族所传承下来的某些无法言说的神秘和深邃升起了由衷的敬畏。
在内心深处,艾昕非常认同古今中外那些哲学思想。她是一名精神动力学取向的咨询师,深受西方精神分析学派理论体系的熏陶——老佛爷的意识和潜意识、自体、客体、依恋理论、荣格的共时性、解构与建构、隐喻、神话等。当这些西方经典的理论体系与中国博大精深的道家文化思想相遇,就如同比昂《思想等待思想者》的“基于领悟的个人化行动”,在一个最不起眼、最籍籍无名的咨询师无意识深处,使用了世界上最豪华、最精致的原型材料编织成一个神谕,以稀释内心对这场灾难的无力感、失控感以及未来不确定的恐慌。
这场席卷全球的疫情,没有人是局外人,每个人都身陷其中,每个人都亲身体验着莫名的恐惧和无力。除了那些有能力逆行拯救同胞于危难之中的白衣勇士,其他人都只能躲在玻璃窗后面,用焦虑无助的眼神凝望着自己最熟悉的街景在一片静默中给予的最遥远的、最不确定的惶恐——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黑暗之手”就会把自己选中抓走。
正当艾欣内心的沉重弥散之际,工作手机收到了一条微信,又是那位身患癌症的来访者:57岁的老江,是一个事业单位的领导,要再次预约明天的视频咨询。
艾昕内心挣扎着,是否要接受他的预约。在目前情况下,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给到他心理支持,“我能给他什么呢”,她这样问自己。
他是自己的老咨客了,在平常的咨询中她可以凭借自己的专业背景和无知者无畏的勇气与他探讨生命存在的话题。那时她是幸运的,她没有那只“黑暗之手”的威胁,而他有。她可以穿上专业打造的盔甲和他一起讨论死亡——那是他周围所有人都避而不谈的“公开”的秘密。
他之所以来找她,只是因为在她的咨询室里,他才能够和自己真实的情绪和情感相连接,才能够为自己即将死去而悲伤流泪——从开始的怀疑、否认、愤怒,再到接受后的哀伤,都是她在静静地陪着。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为他做了什么,除了陪伴和在场。
在现实生活中,老江算是个成功人士,在单位是一把手,处事果断、刚愎自负。自从体检查出癌细胞,整个人就变了,周围的世界也变了。他不得不把自己伪装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因为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谁都不敢提“死”这个字,生怕他会像个瓷娃娃一样,不经意一碰就会碎一地。
更可怕的是,他得把自己真实的心情和糟糕的情绪藏起来,配合亲朋好友们来演一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温情戏。时间久了,他会觉得自己每分每秒都活得那么不真实,那被压抑下来的死亡恐惧会在黑夜里跳出来撕碎他所有的伪装和面具,然后,绝望的狂怒令他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连他自己都讨厌的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折磨身边的每个人,被他闹腾的无辜家人背地里会一声叹息:“真是一点也不留念想了!”
他会因为这样的话而欣慰,至少,在他走后他不必担心家人太伤心,但转过身却找个无人之处,任泪水无声地流淌。
艾昕的思路在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又想起上次咨询在视频里看到他的状态比之前好多了,自己当时有明显的反移情,但还没来得及去工作就到了结束的时间。于是艾昕回复老江:“好,明天上午十点见。”
夜很深了,但好多窗口还亮着灯光,黑暗是恐惧最好的欢乐场,于是人们用光来驱赶黑暗。
艾昕也没睡着。拥有了大把可以随心所欲自由支配的时间,或许是这场灾难给人们的唯一赠与。白天已经睡得饱饱的她,此时完全没有睡意。北方的初春仍是寒意料峭,她静静地靠着床头,身子蜷在被子里,床边那盏泛着柔光的台灯给了她舒服的光线。她已经用了好长时间去抵抗自己心里的一个念头,她不愿意去触及它,但却无法绕开它。
艾昕对老江上次咨询中的反移情还在她心中慢慢发酵,因为明天还要和他一起工作,她不得不认真仔细地去梳理。
那次咨询老江一反常态,状态极好,好像这场疫情压根与他无关,他不仅谈笑风生,还时不时地来关怀咨询师一番,似乎担心咨询师因为恐惧而不在自己的位置上。这让艾昕生起了莫名的困惑和恼意:在大家都很艰难的时期,他的轻松从何而来?
难道……难道他看到大家都陷入了生存危机,为他不再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那个人”而欣慰?
有什么不可以呢?艾昕内心开始自我对话为老江辩护。他有权利这么做,一个人与死亡搏斗,还是与大家一起陷入灭绝焦虑,对个体而言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如果死亡的恐惧剂量是100,那么一个人面对就是100,而群体面对呢,那可能就是100的N分之一了。
谁又不是挣扎在生命有限空间里的可怜之人呢?即便没有灾难,在人类命运的终极之处,也没有胜者,唯有臣服。当哀鸣者以最后的勇气纵身跃入黑暗中,谁能分得清他是要终结恐惧,还是终结自己呢?
艾昕觉得自己可以再与老江工作了,于是关掉台灯,拉起被子钻进了被窝,准备睡了。
艾昕在约好的时间准时打开视频,老江已在等候了。和艾昕想的一样,老江依旧精神饱满,你很难把眼前的他和癌症联系起来。
因为是视频,艾昕不再等对方先开口,而是主动问候道:“这两天过得怎么样,你看起来状态不错。”“是的,我今天约你,是有些东西要和你谈,上次想说但没来得及。”“好,你先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希望得到你如实的回答,不必考虑我会不喜欢听。”“你问,我尽量做到如实回答。”“你能评价一下我吗?我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为什么想要问这个问题?你很在乎我对你的评价?为什么?”
虽然艾昕使用了咨询技术,不让自己陷入对方问题的陷阱,但帮助和引导对方探索自己,始终是咨询师的第一任务。
老江在沉思,过了一会,他缓缓说道:“我一直在问我自己这个问题,我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所以来问你,因为我比较相信你。在你之前我也找过其他咨询师,只有你问过我‘你怕死吗’,其他咨询师都避而不谈,他们都以为我很脆弱,也许是怕伤害到我。”“我记得我当时问你时,你并没有回答我。”老江点点头,继续说:“是的,当时我自己不敢说自己怕死。”“现在可以说了?”“嗯!我现在敢说了。”
艾昕透过屏幕,给了老江一个肯定的微笑,鼓励他继续。
“当我得知自己得了癌症,我害怕极了,我还没活够啊!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去做,我的女儿还没有嫁人,我答应老婆退休后带她到世界各地去旅游,我自己也打算退休后去学太极拳、爬山、徒步等,好多事都没来得及去做,我就被判了死刑。这不公平啊!”
老江停顿了一下,酝酿了一番情绪,开始袒露藏在自己心中的陈年往事:“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做过不少混账的事。因为小时候家里穷,被村里人瞧不起,母亲在我5岁的时候跟别的男人跑了,父亲一个人省吃俭用供我上学,所以我大学毕业后拼命想往上爬,有时甚至不择手段:算计过同事,辜负过好多女人,她们都对我非常好,关键时刻对我倾力相助。只是,我每达到一个小目标后还想继续往上走,就不得不抛弃她们了。想想真是后悔啊!早知现在,当初何必那么痴迷于官场的争斗,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欢喜而已。”
老江又一次流泪了,这眼泪是真诚的悔过:“这是我的报应吗?是老天在惩罚我吗?”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咨询师,艾昕知道这个时候是修通他病耻感的最好时机。但艾昕没有马上做出回应,等老江的情绪平复些,她才开始用缓慢的语调工作。
“我认为用报应和惩罚这样的词语来评价你的前半生是不恰当的,你过去的经历只是你在某些机遇面前做出的不同选择而已,没有对错之分。我观察到的是,你现在在重新审视你过去的那些选择,你提出了某些质疑,对那些曾被你忽略的选项开始怀念。你的假设是,如果你早年的选择不一样,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对吗?”
“是的。”老江频频点头。
“那么,我们就一起来推演这个假设。假设你当初的选择都是你现在要的选项,你不用手段,也从来没有算计和辜负过任何人,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结果,那么,试想一下,现在的你会是怎样?”
老江在沉思,或在想象中。好久好久,他抬起头,缓缓地说:“我不能保证现在的我就是我要成为的样子。我可能会过得清贫,和一个普通的女人结婚,我的孩子上不了好学校,我的家人过不上现在的好生活,我也没有现在的地位,我可能很窝囊……不,也许我会更不好,糟糕透了!”
艾昕沉默不语,把思考留给老江自己。
“这不对啊,我辜负别人成就自己有报应,老天让我得了癌症;那如果我不成就自己呢?我会平庸无为,活成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样子,这样也会辜负我自己——我可能会窝囊死。横竖不都是一样吗?我的活路在哪里?”
艾昕沉默不语,老江在屏幕那边开始焦躁不安。
“你倒是说话啊,你不会也没有答案吧?你们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噢,你们收了钱,然后把人推到一个没有答案的地方,这就完了?”
艾昕知道,自己给的答案是帮不了老江的,他得自己去探索适合他的人生答案。但老江的焦虑也是要处理的,于是故意淡淡不经意地说道:“你回头去看看你的位置,如果A和B是两个极端,你都是在哪里呢?”
老江安静了下来,陷入思考中。艾昕知道自己该去做收尾的工作了。
“人都是有欲望的,这没有错,但同时人也是有良知的,人能否在生存手段和人性的良知之间找到一个平衡之处呢?不是老天在惩罚谁,而是人自己在欲望和良知之间挣扎的内心冲突在惩罚自己,我这么说你同意吗?”
屏幕里的老江在默默点头,似乎还在思考着。
艾昕不想再继续往下走了。如果老江仅仅是因为童年被母亲抛弃的创伤和内心冲突来咨询,那么现在是个好时机来继续工作,但他来咨询的目标是处理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所以对他病耻感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如果你没有其他的议题,我们来总结一下这次咨询如何,你对我们这次咨询的效果满意吗?”
“满意,非常满意!这次我们工作得很好,折磨我很久的心结打开了,整个人都感到轻松了。小艾老师,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的年纪比我小,生活阅历也没有我丰富,真是难得!我在单位是个头儿,我手下的女职员都怕我,她们的工作能力一般,每天叽叽喳喳的。我一直都认为女人的能力有限,没有什么大作为,你让我领教女人的厉害了。”
艾昕并没有在意老江的刻意表扬,自己已经多次被他贬低和褒奖了。老江内心的冲突不断,对女人有着骨子里的轻视和贬低,这是他的童年经历造成的,也是他的模式,他在和自己的咨询关系上也是如此。
正当艾昕准备把今天的咨询历程和老江再梳理一次——让老江的感受体验化,对他是有帮助的,老江却向艾昕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对大家有争议的方方日记怎么看?”艾昕有些猝不及防,回问老江:“你对她的日记怎么看?”“刚开始很喜欢,写得很真实不做作,但后来就觉得味道不对了。你看过吗?你觉得怎样?”艾昕有些拿不准老江的意图,想了想还是坦诚相告比较好:“我看过几篇,没有都看,不过最近有高中生给她写信和回信倒是有关注。”“对,我就是想问这个,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艾昕觉察出老江又在为刚才对自己的好评找茬要扳回一局,不管她的回答是不是他认可的,他都又一次实现了对女人的预言:女人只是叽叽喳喳的动物,是没有能力的!而方方也是个女人!
狡猾的男人!该不该让他得逞呢?他是来访者,自己应该做个好容器去包容他。但是如果咨询师已经识别出他的模式,还允许他不断地去强迫性重复,这是咨询师不在自己的位置上。
于是,艾昕想了想才回答老江:“我更愿意把这个问题放在我们专业的框架下去理解。首先,那个年代的人经历的创伤是很多人无法想象的,有些创伤甚至是很难修复的。有创伤的人在外界抱持的环境中会退行,退行到当初受伤的年龄阶段来完成对伤口的处理过程,但退行完了包扎好伤口后,是要继续往前走的,回到成年人的世界。”
艾昕稍作语气上的调整,继续说:“成年人是指那些心智化比较成熟的人,在外界的刺激和反应之间,他们会有一个停顿或暂停,即思考和反思的过程,如同食物进入人体,有个消化吸收的过程,把营养留下来供给人体生存,把没有营养的剩余残渣排出去。把身心经历写成有特殊文学意义的作品给世人看,供大家赏析评论,这是件无可厚非的事。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滋养,特别是精神和文化层面的滋养,是我愿意为了你的成长提供让你长得更好的营养,而不是未经停顿和思考的刺激反应,也不是未经消化好的食物,那些东西没有什么营养价值。”
艾昕直视着视频里的男人,看到他还没反应,就追问道:“我这样说回答到你的问题了吗?”视频那边的老江频频点头,目光里多了好多东西:“你是个难得的好咨询师,受益了!”
艾昕充耳不闻,也不打算继续和老江再在这个话题上工作,这是老江的时间,得为他去工作。
“好,我们还有几分钟的时间,你还有别的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再梳理一下这次谈话的内容。”
老江还意犹未尽。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关于你的问题可以,别的话题还是不要涉及。”“是关于我的,这个问题在我脑中好久了,白天想,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也会去想。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味道吗?”艾昕一愣,她还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她问老江:“死亡的味道?在你那儿死亡是什么味道?”
老江不作声,过了一会才说:“我说不上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时我正在吃饭,嘴里在嚼着香喷喷的食物,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快死了,嘴里的食物开始变味了,变得让我恶心难受,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想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那段时间,我几乎吃什么都吐。可是最近这段时间,胃口突然就好了起来,不吐了,吃什么都好吃。奇怪的是,我每次吃东西时再去想象死亡的味道,每次的味道都会不一样。”
“我听到的是,现在死亡对你来说是有营养的?”“是的,是有营养的味道。”
老江的表情是欢欣的。遗憾的是时间到了。
“那我们下次再继续讨论,时间到了。”“好!”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关于死亡的味道,都在艾昕的身体里打转回旋,她在用心体会着其中的意味。
又到了晚上,黑夜又来了。
不管你白天经历了什么,此刻,一切都归于虚静和空无。明天、后天……每天都会如此,忘掉什么,记住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用已知的经验去重构那些不确定的未知,比如死亡,或许在用它的方式供给生命有限性以特殊的营养——思考、反省,然后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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