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记得,方洋洋出嫁前,是个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手指细长的漂亮女孩,脑袋虽然不太灵光,但也能听得懂道理。
在村民眼里,她老实活泼,见了人就打招呼,不会叫错。平时帮父母干农活,夏天跟着村里的女人跳广场舞。 “人缘可好了。”
幼时方洋洋与母亲杨兰的合影
而方洋洋的丈夫张丙说起妻子最后的时光,对她的变化感到惊讶:
“她竟然有意躲着我们。”
在他的回忆里,素爱唠叨的方洋洋后来变得只会重复一句话:
“别打我了,我听话了。”
01
“别打我了,我听话了”
当婆家的虐打再次来临,22岁的山东女孩方洋洋,再也鼓不起勇气反抗,只能在恐惧中向施暴者,也就是自己的婆家,求饶。
因不能怀孕等原因,方洋洋的丈夫张丙一家在花高价与其结婚后,对她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将其当成泄愤的工具,施虐成性。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方洋洋笨拙又无奈地变得逆来顺受,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来自公公婆婆以及丈夫三人的虐打。
她忍受饥饿,一天只吃一两顿,从出嫁时的160多斤暴瘦到不足100斤;
她接受没有缘由的体罚,有时是来自公婆的棍棒伺候、拳脚相加,有时是被丈夫勒令到屋外罚站挨冻;
她学会妥协,从一开始的反抗到后来的顺从,把哀求挂在嘴边,努力躲避朝自己挥棍的丈夫一家,瑟缩求存,艰难度日。
然而无限度的忍耐并不能带来其处境的好转,反而使恶行更加肆无忌惮。
在日复一日的沉默里,愈演愈烈的暴行下,方洋洋年轻鲜活的生命一点点凋零。
2019年1月31日,公公张吉林又一次对方洋洋举起了棍子,这次她没能像往常一样扛过去。
被张吉林抽打后,方洋洋懵然回到自己屋里,一个劲地喊冷,随即两眼发直,呼吸困难,直喘粗气。
等不及救护车到来,方洋洋年轻却悲惨的一生戛然而止。
张家房子,方洋洋生前在此居住
事情曝光后,更多人将目光集中在“家暴受害”这个问题上,但是,这并不是一起简单的家暴案。
梳理方洋洋生平就能发现,方洋洋的一生,是一个底层弱势女性,在结构性、系统性的歧视下,被异化成工具人,丧失所有人权的过程。
某种意义上,方洋洋的死反而给她带来唯一的解脱,因为她生前所面临的处境,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困局。
02
尽管方洋洋在婚姻中付出了死亡的高昂代价,但在张丙一家看来,他们才是这段婚姻的受害者。
方家在把女儿嫁给他时,索要了巨额彩礼。
为了娶方洋洋,我们前后一共花了13万元左右,为此欠了一堆外债,其中有10万元左右是借的。
但是方家却隐瞒了女儿的精神问题和不能怀孕等情况。
我们是在婚后发现方洋洋不太正常的,但为了让她给我们家生孩子,我们还对她挺好的。
没想到她一直怀不上,带去医院检查跟四处打听才知道,她没法怀孕。还是之前跟男人乱搞流产导致的。
觉得蒙受了欺骗的张丙跑到老丈人家中,试图讨回彩礼钱,没想到方家人不承认,两方发生冲突,不欢而散。
张吉林部分供述
我们一家都很生气,这事过后,越看她越不顺眼,当时就不准她多吃饭。我们也不让方洋洋回娘家,给她爸奔丧都不行。
后来她犯起病来不听话,我们就扇她耳光,掐她腮帮,用棍子打她的头,冬天罚她穿单鞋在屋外站着,冻伤她的脚。
据方洋洋亲戚讲述,方洋洋去世时,大脚趾发黑,接近脱落。
方洋洋的婆婆刘兰英已经记不清自己打过儿媳多少次了,“太多了,而且我一打她就生气,下手不知轻重。”
但打得最多的,还是张吉林。
为了给儿子娶个老婆债台高筑,结果她却是只“不会下蛋的鸡”,钱打了水漂,家里还要多养一个傻子——张吉林每每想到此事便心中郁结,借酒解闷。
酒醉就需要发泄,对方洋洋,张吉林下手从来都不轻。
除了用棍子抽肩膀,拿剪刀剪头发,刘英还听到过,张吉林揪着方洋洋的头往墙上撞的声音。
在供述中,张丙、刘兰英、张吉林三人彼此都看到过对方向方洋洋施暴。
刘兰英供述
“但方洋洋从来没有做过打人骂人、摔砸东西的行为。”
方洋洋的朋友说,她脾气好从来不骂人,人胆小又善良,看别人用弹弓打死一只麻雀都会哭。
在方洋洋的尸检报告上,布满了对其伤情的描述,有擦伤、挫伤、皮肤破损、溃烂、坏死…
光描述她生理上所遭受的伤害,就足足用了三页纸。
方洋洋尸检报告的其中一页
她最终死于“在营养不良基础上受到多次钝性外力作用导致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她身上挫伤面积竟然达到体表面积的42%。
她出嫁前160多斤,迎娶她的张丙“因为瘦,背都背不动”。
而当她躺在殡仪馆,亲戚看到尸体后,“人看着体重不超过五六十斤,皮包骨头,瘦得没有人样了。
张家至今,没有道歉——他们从来就没把方洋洋当成一个真正的人对待过。
娶她,是为了生孩子。
从方洋洋被发现不具备“怀孕功能”时起,她在张家就丧失了其作为女人最大的价值,没有丝毫人权可言,呼来喝去,任打任骂,与猪狗宠物无异,沦为张家人出气发泄的工具。
但是,这并不是方洋洋第一次被当成“工具人”。
03
在这件事中,对底层女性生存处境颇有了解的人士还想追问的一个疑点是:天价彩礼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是否涉及到人口买卖?
尽管冷酷,却无需惊讶:方洋洋本身,太容易受人摆布了。
方洋洋的母亲患有轻度精神发育迟滞,这种表现为“智力低下”的精神疾病具有遗传性,且不容易被发现,合理推测方洋洋患的也是此病。
方洋洋19岁结婚,据其丈夫张丙供述,她不能怀孕是因为出嫁前与其他男性发生关系后流产导致的。
一个不具备正常智识的妙龄少女经历如此复杂,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罪恶而高发的农村性侵案。
如果这是一段正常的关系,方洋洋为什么不与孩子的父亲结合,而是在流产后嫁给张丙?
最为合理的推测是,方洋洋成为同村某些男性的泄欲工具,所以孩子不能被留下来。
方父年迈,方母患病,方洋洋没有后盾,手无寸铁,独自面对充满恶意的世界。
更加令人不愿直视的是,这个本该保护她的家,非但没有做到这一点,甚至反过来伤害她、利用她。
自然流产对女性的伤害较小,而头次人流对再次怀孕的影响一般也不大,那么方洋洋的不孕很有可能是她之前已有多次人流的经历,或者其家人在带她流产时没有选择可靠医院所导致。
方洋洋在此受到的伤害,很大程度上归咎于家人。
而在女儿无法怀孕后,方家的选择是:隐藏女儿的经历和问题,隐瞒家族精神病史,并狮子大开口,向张丙一家索要天价彩礼。完全不顾女儿嫁过去后,将因为问题暴露而处于怎样的危险境地。
不得不说,这实在太像一桩交易——心怀不轨的商人想做一锤子买卖,将有问题的货物粉饰一新,高价出售。
举债娶妻的张丙发现“货不对板”后,甚至上门意图“退款”,被方家人打跑,因此对方洋洋更加厌烦,开始虐待她。
无论是娘家人还是婆家人,他们的做法、行为都将方洋洋放在“商品”的位置上,而她对此毫无反抗能力。
害她、卖她、打她、杀死她的,全是她最亲的人。
方洋洋在原生家庭里,沦为牟利的工具。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原生家庭,或许本来就是依靠这样的“交易”建立起来的——方兰兰母亲患有轻度精神迟滞,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她不是方家村的人,而是多年前村民从火车站领到村里的,后来才嫁给方父。
结婚时,方父已45岁。
从公开的照片看,方母正值壮年时,方父已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方家全家福照
山东农村、大龄光棍、精神病女,这三个词组在一起令人细思恐极:方母的婚事同样有农村性侵、人口贩卖的影子。
母女同命,两代女性,同等绝境。
04
方洋洋是特殊的。
如果能开一个上帝视角俯瞰方洋洋的人生,我们就可以看到,其实从她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踏上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坎坷人生路。
这条路上,有人窥视她,有人玩弄她,有人利用她,有人践踏她,就是没有人帮助她。
她没有自主能力。
遭受性侵时,无法反抗;失去孩子时,不懂叫喊;被安排结婚,无法拒绝;遭受虐打时,只能求饶。
别的女性或许有逃离悲惨命运的机会和能力,但方洋洋没有。
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得到来自外界的帮助和解救。
除了一忍再忍,方洋洋的困境,没有其它解,死亡成了唯一的解脱。
可方洋洋又是普遍的。
她的婚姻价值和生育价值成了最高甚至是唯一的价值,如果失去这个,她就不配被视为人。
在方洋洋受到羞辱和暴力的每一个节点上,基层组织、司法部门、社会机构是失职的。
遭受性侵流产,不了了之;非自愿结婚,无人阻止;被夫家软禁,警方以“合法夫妻”的理由不予干预。
当方洋洋的困境细化到具体的场景中时,我们对此已不陌生。
“合法夫妻”、“家事少管”是多少家庭暴力的庇护辞?
这不再只是底层弱势女性的困境。
孤立无援的方洋洋会被家暴,拥有几十万粉丝的美妆博主宇芽也会被家暴;
美妆博主宇芽讲述家暴遭遇
底层女性会被家暴,光鲜亮丽的女明星也会被家暴。
女星黄奕被家暴
底层男性会家暴妻子,有头有脸的运动员同样也会。
著名运动员张培萌被曝家暴妻子
在中国4.8亿个家庭中,每4.7秒就有一个女性遭遇家暴,这些女性平均遭遇35次家暴后才会报警。
而报警后,又有多少人被“和稀泥”,绝望而归,重回沼泽。
05
警方对待家暴案件的“和稀泥“式执法也饱含无奈,执法也得依法,当法律在保护妇女权益上尚且存在漏洞时,警方主观上再怎么想伸张正义,也是有心无力。
方洋洋案最令人惊诧的地方在于,张家三人,涉嫌强奸犯罪、人口贩卖,至少,暴力致死是已坐实的。
但是一审竟然仅将三人以虐待罪判处!
这里面,公公张吉林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婆婆刘兰英判处有期徒刑二年二个月;张丙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三年。
而在合力杀害方洋洋后,张家仅被判赔给方家42562元。
而长期虐待妻子,至今拒绝道歉的张丙,在判决书里却被描述成“坦白供述犯罪事实,且有悔罪表现,无再犯危险,宣告缓刑对所居住的社区没有重大不良影响,决定适用缓刑”。
对于这样的判决结果,说荒唐都表达不了社会的困惑——方洋洋一生潦草,连死亡都让几个荒诞的数字作了注脚。
极其令人不安的是,这样难以服众的判决结果,却是完全合法的。
按照婚姻法,持续性、经常性的家庭暴力,构成虐待。
再按照刑法,虐待家庭成员,情节恶劣的,判处2年以下有期徒刑,致被害人重伤、死亡的,2-7年有期徒刑。
对张家三名罪犯,法院选取了最轻的一档量刑——两年有期徒刑。
问题,出在法律上。
按照这样的法律,非但保护不了处于弱势的女性,反而维护了普遍强势的男性,更准确地说,它伤害了弱者,维护了强者。
因为现实中,往往只有强者才能对弱者实施虐待,而这样的关系对应到两性中,就变成了普遍的男虐女。
在这样不平等的处境中,女性想彻底摆脱伤害、逃离暴力是非常难的。以方洋洋为例,她如果想摆脱虐待,投靠娘家不可行,和平离婚不可行,报警处理不可行。
唯一的方法,就是杀夫。
而由于生理差距的原因,以长期虐待的方式来杀夫是不太可能的,女杀男往往是忍无可忍,一次了结。
但这样一来,在刑法上就变成谋杀,因为一次毙命说明打得狠,主观故意明显,算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或故意杀人。
因此,男杀女判得轻,因为这种杀害可以通过虐待来实现。
而女杀男判得重,因为种种现实原因,让她们只能用主观谋杀来反抗暴力。
于是,在家暴致死的罪行里,惩罚虐待的法律成了轻饶杀害的法律。
在现实中,法律的天平往往倾向了施害者。
每每有家暴案引发热议,永远有人劝告女性:宁见法官不见法医。
这种看似鼓励杀人的极端逻辑背后,是深深的无奈。
最典型的案例有,当年轰动全国的董珊珊案。
董珊珊被丈夫王光宇虐打至死的短短几个月中,她及家人曾先后八次向警方报告王的暴力行为,也提过离婚诉讼,还尝试离家躲藏,但都没能阻止王光宇的暴行。
最后,董珊珊死于被王光宇打伤感染引发的多脏器功能衰竭。
王光宇以虐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
而这已经是当时法院能给出的最高量刑,因为法就写在那。
法上面出了问题,其它机构、组织再积极,能起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事实上,方洋洋逝世后,其家人曾向当地妇联组织求助,妇联组织也尝试介入,然而“该过问的都问了,该了解的都了解了,但权力有限,至今没有得到回复结果“。
一个能将方洋洋异化成工具人的社会,同样也在工具化其它女性;一个无法保护方洋洋的系统,同样也会使其它女性受害。
好在,在方家与律师的坚持下、媒体的报道下、舆论的关注下,山东德州中院裁定撤销原判,发回禹城市人民法院重新审理。
这苦涩又漠然的人间终于能还方洋洋一个公道。
在得知女儿的遭遇后,母亲杨兰表现得与往日并无二样。
她正坐在山东德州方家村的某间平房里,对她而言,生活并没有改变。
方洋洋母亲杨兰
她的生活还是不能自理,需要附近的亲戚过来送饭。方洋洋的表哥谢树雷说,杨兰知道方洋洋去世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每天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凝望一片苦海。
男人们爱发问:要走过多少路,才能被称为真正的男子汉?
当这个问题摆在女性面前时,它变成了:究竟要吃多少苦,才能浮出这片苦海仰头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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