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萝拉：

伊拉克人有一句谚语：“你可以叫醒一只正在睡觉的狗，却叫不醒一只假装睡觉的狗。”今天的早报刊出了一张艾玛的照片，在我看来，她只不过是个郁郁寡欢、桀骜不驯的青少年。艾玛是牧师家的小孩，她父母因她不肯和家人一起吃饭带她来看诊。艾玛刚以优等成绩从法律系毕业，想到她现在利用她的父母来练习在课堂上学到的辩论技巧，我呵呵笑了起来。

在我们的第一次治疗中，艾玛始终双臂交叉环抱胸前，一直看着窗外。我嘴里念叨着实在不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和她父母的金钱时，她竟嘲讽地说：“随便你念叨个够吧！”等我提到我见过的所有滔滔不绝的个案时，这个安静的个案才开了金口，而一说便没完没了，我都插不上话。她的问题就是不听别人说，所以我就听她怎么说。我寻找着能深入她的世界的切口和能打动她的比喻，以及建构她处境的新方法，然后，我等她来问我的意见。经过几次治疗后，她果真来向我请教，虽然我在回答问题时，她故意戏剧性地打起哈欠，但是她真的采纳了我的一些建议。

在我们的对话中，我总是让艾玛做决定性的发言，这是对付顽固个案的一个重要技巧。一旦她雄辩滔滔地表演完她的拿手好戏后，就会平静下来且变得比较没有攻击性，趁着这个缓冲期，我便可以偷偷跨进一小步。我和她就这样有如跳华尔兹般地前进后退了好几个月，她从未真正敞开胸怀接受心理治疗，但是只要没有人逼她承认这点，她还是有一些进步的。在治疗接近尾声时，艾玛已经开始和家人一起用餐了。

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曾提到变革的悖论——人只有在觉得他的真正自我被他人接受时，才会认真考虑改变。抗拒改变是人类本性的组成部分，任何时候只要一听到有人被描述成“不太能听得进别人的批评”时，我就会反问：“谁又能听得进别人的批评呢？”

我们每个人都想要进步，却不喜欢改变，尤其是外界强加于我们的改变。

无论问题多么严重，我们通常喜欢让它保持模糊和不确定。然而，当压力一来时，我们宁可面对自己的问题，也不愿去处理别人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本身就是问题所在，丢掉了问题就等于遗失了自己。

心理医生可以带一匹马儿去饮水，但不能让它写日记和做运动。事实上，人们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最大的挑战就是帮助他们做最合乎他们利益的事。我们都听过一个古老的笑话：“心理医生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换好一个电灯泡？只要一个前提——电灯泡愿意改变！”如果我们的个案真心想要改变，那么教育、榜样、支持和劝勉都会有效。

个案来找我们治疗，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想失去他们所爱的某个人，但他们通常又不想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解决这个问题。事实上，心不甘情不愿的个案可能只是把心理治疗当成一种工具，借此让别人不再来烦他：“不要再盯着我是否喝酒，我正在做心理治疗来甩掉这个毛病。”更多时候，人是为了回应别人对他的爱和关怀才做出改变，比如很多父母在幼儿的哀求下戒掉了烟瘾，很多正直青春期的少年在爷爷带他们去钓鱼后，心性才稳定下来。

要阻断一条咆哮汹涌的河不太可能，但你可以挖一条小沟渠或建一座小水坝来改变河的流速。引导抗拒转向比正面冲撞要好，比如，你可以说些“我同意你的一部分说法，但是有一些小地方，我还有点疑问”“我想知道你是否对你现在的立场存有一丝丝怀疑”或“我看得出来你不太喜欢我的建议，但是我想知道你是否可以考虑先试几天看看”等诸如此类的话。

你也可以告诉个案，有一个和他情况类似的人，在做法上和他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或者你可以列出不改变的好处，然后等你的个案来跟你辩论。当个案问我他们是否还有时间来解决问题时，我最爱的回答是：“你的时间恰好足够。”

权力斗争有两条规则——躲开它或赢得它。在心理治疗中，要赢得权力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是我们的个案在掌握他们的人生，但是，我们仍可通过间接的方式赢得权力。在治疗生性害羞、生活几乎无乐趣的琳恩时，我建议她多做运动，她回答说不可能，并搬出上百个她不能运动的理由——即使一星期只走五分钟的路都不行。最后我建议她养一条狗，这个主意有三层意义：其一，狗会成为琳恩心灵的依恋对象，这对治疗抑郁症通常很有效；其二，狗也提供了帮助琳恩打开窗门和别人开始沟通的话题；其三，每天遛狗可以给琳恩注入一些脑内啡。

琳恩答应去领养一条狗，但并非是接受了我的意见，而是基于她自身的安全考虑。杜克是一条体形硕大的狗，很喜欢在户外蹦来跳去、追逐嬉戏。很快，琳恩牵着狗每天愈走愈远，在杜克后面跑给了她足够的运动量和刺激，她不再需要用药了。此外，在遛狗的小道上，她不时碰到其他狗主人，会与他们聊上几句，而且在和同事提到杜克时，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们将诱导他人涉入一种几乎和他们的内在频率和谐一致的神秘状态称为“同步共振”或“声息相通”。一旦有这种感觉时，我们就会马上知晓。科学家有一个专门术语─“边缘共振”，指的就是哺乳类动物有感知彼此情绪状态的天赋。当我们感受到个案十分专心且逐渐开始接受时，改变最有可能发生。当我们感受到这种感觉时，我们的心胸会更加开阔、更容易吸取新的经验。作曲家本杰明·詹德说他一眼就可看出听众是否和他情投意合，因为他们的眼神会闪闪发亮，这发亮的眼神便是你和个案的频率已搭上线的征兆。

个案来找我们时，常常已经准备好要改变了。时机便是一切，如果时机抓得恰到好处，即使是很小的建议，也有可能改变一个生命。如果时机不对，再大的雷声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心理治疗的艺术是——比个案超前一小步，你要准备随时让个案讲出这句话——“啊！这正是我现在心里所想的”。

若介入的时机不对，比什么都不做还糟糕，它可能会毁掉你卷土重来的机会，并招来极大的抗拒。举例来说，我曾错误地建议琳恩去参加教会举办的单身聚会，她当时还没有学会什么社交技巧，或有足够的自信来参加这种活动，因此她度过了一个尴尬、痛苦的夜晚，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说动她去参加类似的活动了。

意识到我们的时机已经流失的一个表现是，我们发现自己已懒得再对个案说些什么。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我们已经感受到个案根本不想再听我们说什么了。感觉到个案的抗拒而不加理会，并不是个好主意，但面对吸毒成瘾的个案则是例外。几乎没有一个沾染毒品的人愿意讨论他们的瘾头，但是等他们快上瘾时再采取行动实在太危险了。然而，当我发现自己解释过头、谈话一再重复或和个案开始辩论起来时，我意识到自己踢到了一面墙而且根本没办法把它击垮。

个案没有按照我们的要求改变时，我们私下也许会想：“搞什么呀！竟然不听我精心构思且极有传达技巧的高明意见。”但是，人生常比这更复杂。艾玛对我的态度和行为与我无关，但如果我一直强调她的抗拒态度，就只会让她更难克服这种行为。

萝拉，你可借着个案的抗拒去搜集关于你自己和他们的信息。你若想完全躲掉抗拒，唯一的办法就是待在家里不出去工作。

本文节选自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家庭治疗权威玛丽·皮弗所著《只有心理医生知道：心理学家玛丽·皮弗写给心理师的27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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