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生没有想到,他的生命会如此迅速地走向枯萎。
此时,他躺在省立医院的某豪华单间里,嘴里插着呼吸机,眼皮耷拉着,形容枯槁,只剩最后一口气。
这口气,他要留着等待两个人。
他的前妻洪樱,和孩子楠儿。
他示意秘书给洪樱打电话,秘书轻言软语,只差哀求了:“樱姐,您就带孩子来看陈总最后一眼吧!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再不来,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
怎奈电话那头的女人铁石心肠,只从鼻子里发出一丝讥笑,甚至还夹带着咬苹果吃的声音:“想见谁?想见你吗?”
陈彦生能听到她一边说,一边“咔嚓咔嚓”地咬,果肉的汁水在口腔碾压着,欢快而有节奏地。
他很想把秘书的手机拿过来说点什么,但是没有力气。
然后他就听到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拒绝:“我们母子跟你们陈总已经好几年没见,生分了,见了也没什么可说。你就帮我和楠儿传个话,祝他一路顺风吧!”
“哎,樱姐……樱……”电话被挂断了,秘书无奈又无措地张着嘴,石化在原地。半天,嘟哝一句,这他妈的什么人哪,见过心硬的,没见过这么硬的。
病床上,陈彦生合上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当年,陈彦生如果不是因为患有弱精症,精子成活率过低的话,或许不会和洪樱结婚。
他算是个富二代吧,对洪樱一见钟情,本以为手到擒来,谁知她认定自己出身穷苦,和他不般配,根本就不给他机会。
她越不肯,他越是拗劲上来了,就那样一追就追了整整两年。
两年后,洪樱到底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他也赌了口气,随便找个漂亮女人同居了。却不料世事难料,就在洪樱大着肚子即将临盆、成为一个幸福的妈妈时,丈夫却不幸车祸离世。巧合的是,陈彦生几乎在同一时间,查出弱精症,随后和女朋友分手。
陈彦生觉得这是上天的特殊安排,于是主动找到洪樱,再次表明心迹:他仍然爱着她,想娶她,而且反正他也很难再有自己的血脉了,所以一定会善待她肚子里的孩子。
直到现在,洪樱都还记得陈彦生求婚时,她内心的犹豫。
一番思忖后,她很郑重地给他罗列出了一二三四五——如果他们结合了,他可能会面临哪些问题。世俗的眼光,亲人的质疑,同行的讥讽,甚至他自己面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时、可能会产生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等等。
但也许是填补子嗣空白的急迫、以及终于得到女神的喜悦,覆盖了一切,陈彦生毫不动摇,信誓旦旦地说他不在乎。
于是,她就嫁了。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其实也没有更多选择。
但,怎么会完全不在乎呢?
从产检到孩子出生再到孩子学说话、学走路,陈彦生虽然一直陪伴左右,神情里却有难以掩饰的距离感。
即使是偶有喜欢,也是淡淡的,浅浅的。而每当孩子哭闹时,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烦躁与厌恶。
直到那一天,他敷衍地摸一摸婴儿车里的小脑袋,准备出门上班。那孩子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大眼睛对他笑,然后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极其清晰的“爸爸”。
空气陡然安静,陈彦生瞠目结舌,心脏在胸膛剧烈撞击。
甚至眼睛都红了。
洪樱起床晚,并没有目睹这一幕。这些,都是保姆告诉她的。
本来,洪樱看出了陈彦生对楠儿的厌恶,她开始后悔不该结这个婚,思量着是不是在合适的时候带着孩子走了算了。
她虽然谈不上有多爱陈彦生,但对这个家从未吝啬过付出,殷勤地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尽量自己照顾孩子不给他添麻烦,连他给的零花钱她都很少用,而是攒着给他买这买那。一条正好搭配他新西装的领带,一盒他爱吃的进口小苹果……点滴都是她的心意。作为带着孩子的二婚女人,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婚姻,真心想和他天长地久。但她却摸不透他的心,特别是他对孩子总是若即若离、忽冷忽热,这让她心里每天都七上八下。
她累了,不想继续了。
可那天,保姆一边搓着衣服,一边跟洪樱叨叨:“哎呀你没看到,陈总听到那声爸爸,那个激动啊。我在他家干了四年多 ,头回见他哭。”
洪樱装傻:“哭了吗?”
“哭了。说话都不对了。语无伦次的。还顺手给我发了个大红包。陈总是打心眼里高兴。”
也就是那天,洪樱仔细观察下班回家后的陈彦生,发现他真的突然就变了。
他一进屋就从保姆手里抱过楠儿,逗着让楠儿一遍遍地叫他爸爸。那两个简单的音节,成了世上最美妙最神奇的音符,让这个男人的脸上反复地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颤与惊讶,难以掩饰的慌乱与感动。
这是真的。陈彦生真的爱上了这个孩子,对他敞开了胸怀。他用一双慈爱的湿濡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如同在端详一见稀世珍宝。
他的眼眶红了,心痛了,五脏拉开又揉碎,绞痛的酸夹杂着莫名的暖,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怪异。
到后来,他喉咙发紧,声音都有些哑了:“快叫一声,再叫一声!”
那个傍晚的阳光格外明媚,院子里长廊下厅里卧室里到处都弥漫着花香。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那之后,一家三口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时光。洪樱辞了原来的工作,进了陈家的工厂学习打理人事和财务。作为陈家少奶奶,她将来理所应当要担起这份职责。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此时此刻,洪樱应该正作为一个贤妻,守在陈彦生的病床前吧。她会感恩他的出现,眷恋他的温柔,对他报以无微不至的照料。在他死后,她也将替他尽孝,赡养他的双亲,给他们养老送终,逢年过节给陈家所有逝去者添香烧纸……
可是,偏偏有了那一出。他嘴上视如己出,内心终放不下亲骨血的执念。一边抱着楠儿疼,一边不死心地想再尝试一把。
弱精症不代表一定不能生,万一天可怜见呢?或许正因为楠儿太招人疼,太黏他,他反而受了刺激,愈发不能平衡,不能满足。他为什么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有志青年还一边守着一份稳定工作一边追逐梦想呢!
洪樱固然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在工厂也挺能干,对他也情真意切。但这并不能填补他没有亲生子的遗憾。
并且洪樱也不年轻了,生楠儿时还大出血过,本来就不容易怀孕。但换个年轻女人,说不定就能行呢?
陈彦生的应酬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那生意场上眼花缭乱投怀送抱的女人们,就像彩民手里那一张张彩票,每一张都是希望……
不过,那时候他并没有想过离婚。毕竟,他对洪樱和楠儿都是有感情的。
他的如意算盘是,如果真有女人能怀上他的种的话,就私生一个,先在外面养着,然后找个借口抱回来就可以。
陈彦生的梦想居然成真了,但那个怀了孕的女人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好对付。
她急于借着肚子上位,直白地和他摊牌,说她要做陈太太。别想随便花几个钱打发了她。她可不是职业代孕。
又强调孩子肯定是陈彦生的,说不信可以等胎儿稍大些去做羊水穿刺,鉴定亲子关系。态度笃定不容置疑,胸有成竹气焰嚣张。
陈彦生也算见过大场面,唯独没做过这么难的题。
在熟悉的家里,陈彦生枯坐在客厅,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拿不定主意。楠儿扭着细碎的步子来了一趟又一趟,求亲亲求抱抱。那软乎乎的小脸儿贴向他掌心,蹭得他发热发烫。平日听着暖心的一声声“爸爸”,此刻听来只感到心酸与为难。
他给那女人发信息:“除了结婚,别的要求随便提。”
那女人并不知道陈彦生弱精,只知道他稀罕她腹中之物。她本来日子过得也不差,小钱看不上,要争就争大的,所以寸步不让。
她说:“别的免谈,我只想做陈太太。”
洪樱走的那天,陈彦生没送,也没赶回家,躲在外面喝了一天的酒。半夜回去,醉醺醺的一头栽进草坪里,头都撞破了。
保姆七手八脚把他扶进屋里。他一路走,一路哭,一路吐。屋里空荡荡,洪樱母子俩的东西全收拾空了。一件不留。有些搬不走的,也叫人扔了。
保姆告诉他:“樱樱说,不留那些东西碍眼。”
他问保姆,洪樱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保姆说没了,就是孩子哭得凶。听说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见不着爸爸,喉咙都喊哑了。那孩子发着烧,喉咙本来就不舒服。
这话像刀子在陈彦生的心脏狠狠地翻搅,搅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他发笑,做人为什么这么难。爱人和血亲为什么不能两全。
保姆胆大包天,红了眼睛小声嘀咕:“要我说,楠儿跟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那种女人,就是带了亲生的来,也比不上樱樱和楠儿……”
刚离开陈家的那段日子,对洪樱母子来说,不堪回首。
那年,楠儿才四岁半,而今,孩子已经念小学四年级了。时间果然可以治疗一切,她本来以为深入骨髓的伤痛,慢慢地竟也浅了淡了。
是的,她不恨了,也不想了,她只不过是忘了,陌生了。
所以当陈彦生的秘书告诉她,陈彦生不行了、要见孩子最后一面时,她心里居然毫无波澜。
也所以,当半小时后,那秘书又亲自登门时,她甚至还有点厌烦。她那天特地请假在家里写一份重要文件,需要集中全部精力。
秘书焦灼地对洪樱哀求:“您就行行好,给孩子请个假吧,陈总真不行了,吊着最后一口气在等呢!”
太阳光强烈,照得人眼花。洪樱用手挡光,可那光还是调皮地从指缝里冲进来,刺得洪樱眼睛生疼。
“你们陈总这口气挺长,吊了好几天了吧!”
“……”
“你请回吧,等孩子放学,我问问他。他要愿意去,我就带他去。他要是不记得那人了,我带他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秘书听出了洪樱话里的敷衍,以及拒绝。失望地走了。
秘书不知道,洪樱说的是大实话,她真不知道楠儿还记不记得陈彦生。这些年里,她给儿子看的都是亲生父亲的照片。越来越懂事的儿子,也再没问起过陈彦生,仿佛母子俩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
有那么一刻,洪樱就那样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秘书绝尘而去的小车。
稍后,仿佛只是下意识地,她换了衣服锁了门往外走,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无数她以为已经彻底忘记的画面,在脑中掠过,一个男人的面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些杂七杂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楠儿叫陈彦生“爸爸”;陈彦生说“你刚刚叫我什么,再叫一声”;保姆说“昨儿陈总眼睛都红了,他是真疼这孩子啊”;她扯着嗓子怒吼“你这么在乎血缘,就不该让楠儿认你做爹,谁也没逼你接受我们母子”;她还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你不用找她谈,我不帮人带孩子,我只有楠儿一个,我做不了后妈也不想做,再说这不单单是孩子的事,这是你出轨……”
等那些声音渐渐小下去,洪樱竟已经站在学校门口了。
她到底还是找班主任请了假。
洪樱问楠儿还记不记得陈叔叔时,有些不忍。
楠儿以前一直叫陈彦生爸爸,但现在只能叫陈叔叔。
好在孩子并没有多问,他只是扑闪着大眼睛说,你是说那个叔叔要死了吗?真可怜,那我们快点去吧。
洪樱想说,他可怜?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自己曾经多可怜。
刚搬出陈家那几天,楠儿天天吵着要陈彦生。有次发烧烧糊了,哭个没完,洪樱实在不忍心,给陈彦生打了电话,说楠儿想他。
陈彦生没来得及说话,电话被那女人抢去:“见什么见?是孩子想见,还是你后悔了,想回来?”
女人又把电话递到陈彦生嘴边:“你说,你见不见?”
半晌,一个低靡的,沙哑的声音传来:“不见。”
挂断电话,女人满意了。
他们已经预约好了第二天的羊水穿刺。她是主角,胜利者,横得很。
然而,抢那个电话时她有多横,等羊水穿刺结果出来时她就有多惨——因为那孩子不是陈彦生的。她到后来一直都不明白,她那几天跟前男友明明是体外,跟陈彦生是体内。怎么体内的没中,体外的反而中了?
她完全没想到,那只是因为陈彦生弱精,本来就不容易中。而体外中奖,对正常男人来说是常事而已。
要不是医院的保安出手及时,那天就出了人命了。
受此打击,陈彦生后悔莫及,他尝试过去找洪樱,但她根本就不再给他机会。
也正常,她本来就很倔强,要不当初他也不会苦追两年而不得。他那么曲折那么巧合才得到她,得到楠儿,却没有珍惜……人哪,得陇便容易望蜀,在欲望里稀里糊涂地输得一败涂地。
他只能匿名寄钱、寄礼物到孩子学校,却一次次地被洪樱退回去。他也曾跑到学校,隔着校门偷偷地想看一眼楠儿,可那样做除了让他更想念孩子、更痛恨自己的愚蠢外,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后来,他喜欢上了喝酒,只有醉了的时候,才能忘掉所有的烦恼,在恍惚里回到以前的时光。
许是积虑成疾吧,再后来他就病倒了……
洪樱领着楠儿往病房走去,通往病房的路窄而深。
此刻,她的心像她的脚步,紊乱而沉重。难道不该是“你死你的,关我毛事”吗?为何她还是莫名的心酸?
秘书先看到他们,有些难以置信。洪樱明明跟他讲了等孩子放学再说,这相当于拒绝。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来了。
病房里的人把位置让给这母子俩。他们自觉地退到窗前,退到门外。
陈彦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陈彦生,绝症已经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直到看到她们母子,他微阖的双眼忽然瞪大,发亮。肾上腺素骤然发力,为他启动一次足够与亲人道别的回光返照。他竟自己摘了呼吸机,将身体往上挪了挪。浑浊的眼睛变得澄亮,声音也出奇地清晰。
他说:“你们来啦?”
洪樱忽然背过身去。听觉和感官的冲击使她瞬间泪目。她想心硬,但这一刻软得一塌糊涂。
倒是楠儿,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忽然说:“我好像……我好像见过你。”
陈彦生大惊,呼吸急促,情绪激动:“你……你还记得我?”
楠儿沉默。
空气静得出奇,又过了半天,楠儿无比疑惑,又小心翼翼地问:“我……我是不是,叫过你爸爸?你是我爸爸?”
洪樱再也无法忍受,她逃也似地冲出病房。在一群人惊异的注视下,逃到一处空旷之处放声大哭。
哭什么,她也不知道。
就在那天晚上,陈彦生去了。律师找到洪樱,说陈先生给楠儿留了两百万。
律师还在说着什么,洪樱一句也听不进去。
半晌,回过头,她突然发现,楠儿双目红肿。
洪樱的脑中充满疑问,孩子到底记得多少关于陈彦生的事?这些年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假装?孩子原谅了那个死人,还是接受了他?他们和解了吗?和解了吗?他最后,走得安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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