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爱情故事以谋杀收场。
当女人开始醒来,作恶者自食恶果,谋杀与悠扬的乐曲同步交错。
这是近期热播的美剧《致命女人》的结局,作为一部美剧,它却在中国被广泛讨论。在社交媒体上,人们像当初《都挺好》播出时热烈讨论“原生家庭”的话题那样,激烈争论剧中两性之间的亲密关系。
略显惊悚的主题,有争议的婚恋话题和强烈的情绪刺激,让这部剧在国内爆火,大结局观看人数过多甚至引发视频网站瘫痪。
一个疑问随之而来:《致命女人》究竟为什么这么火?
▲ 《致命女人》剧照,西蒙尼
除去极具戏剧张力的主角关系与凶杀疑云,《致命女人》切中本质:无论什么年代抑或肤色,人们遍寻理想伴侣而不得,都会陷入痛苦。而剧中的三位女主人公跨越60年时间差,面临伴侣的背叛、亲密关系的困境,仍然只能选择举刀。
编剧马克·切利亦是15年前《绝望主妇》的编剧,《绝望主妇》说的是“完美”中产阶级婚姻背后的暗流涌动。无论是《致命女人》还是《绝望主妇》,都是在强调人与婚姻的不完美。
然而完美的婚姻真的存在吗?人们永无止境地在一次次冒险中渴望找到理想伴侣——当初始的兴奋褪去,幻灭就开始了。
三个时代和一栋房子
某种意象来说,房子象征着婚姻。
《致命女人》里,故事场景发生在美国帕萨迪纳小城的同一栋别墅,导演用蒙太奇手法讲述着这栋别墅的过往:三组濒临破碎的婚姻,三位极具时代标签的女性。
当房门“啪嗒”一声关上,房子的女主人遭遇背叛,所处不同时代的她们反应各不相同。
▲ 《致命女人》剧照,站的位置绝妙
贝丝,一位生活在60年代的家庭主妇,她总能将家里收拾得明亮干净。只要丈夫敲敲杯子,她便心领神会地斟满咖啡,并以此为傲,认为这是默契的体现。
原本生活平静无波。直到她发现丈夫出轨年轻的餐厅女服务生,事实上这还不是第一次。她的丈夫既需要维持中产阶级的体面与妻子无微不至的关怀,又需要年轻情人带来的新鲜刺激。
贝丝依附丈夫而生活,得知丈夫出轨后,除去错愕伤心,第一反应便是拉回丈夫的心。她显得极为善解人意,不想破坏与丈夫的关系,又不想伤害第三者,反倒主动接近那位情敌,成为朋友。
▲ 贝丝
贝丝的故事里,女性意识的觉醒是明显的。原本她的人生早被安排好,按部就班照顾丈夫、打理家务,当贤妻良母的范本,此前她从未想过有什么不对,反倒在与情敌的交往中,她才拾起往日对钢琴的喜好——然后她想起了,她曾把自己的钢琴梦告诉丈夫,换来的是无情的嘲笑。
她逐渐反思过去的一切,自己没有工作,也没有兴趣爱好,生活全然围绕丈夫。如果丈夫哪天离开,她会是谁?
丈夫的回答是,你会成为我的寡妇。
▲ 《致命女人》剧照,贝丝和丈夫对话
贝丝的改变与丈夫的背叛有关,亦脱离不开时下背景。60年代的美国,正经历风起云涌的平权运动,少数裔人群与妇女上街争取自己的权益,贝丝居住的帕萨迪纳小城里,她的邻居们也开始被《女性的奥秘》这样的经典女性主义著作影响。
即使是丈夫的情人,她对未来的期待也不再是仅仅成为“丈夫敲敲杯子就斟满咖啡”的主妇。她想成为一名歌手,和贝丝曾经的钢琴梦一样。
60年代,女性意识的萌芽几乎无处不在。寻找自己,成了贝丝以当时许多女性的人生主题,尽管她本人的自主意识还不够清晰。
作为20世纪最著名的女权运动家之一的弗里丹,她在《女性的奥秘》中用大量材料描述二战之后的美国社会:妇女失去个人追求与理想,想要成为“幸福的家庭主妇”。当她们发现这种“幸福的家庭主妇”并不存在,会引发强烈的“无名痛苦”。
人们往往将这种痛苦的原因归结为不够独立。相比60年代的贝丝,《致命女人》中房子的第二任女主人——80年代的社交名媛西蒙尼拥有充分的经济独立。
她的衣物饰品皆源自奢侈品牌,出入高档餐厅,常活跃于当地社交界。之前的两段婚姻为西蒙尼积累了丰厚的经济资源,在第三段婚姻中,她只是需要爱情。丈夫高大俊朗且谈吐不俗,好似她幸福生活的最佳证明。
“我的人生就是很完美。”这句话是西蒙尼的骄傲,也是束缚她的魔咒,她希望自己的生活是令人艳羡的。
而西蒙尼的丈夫也正是看中这一点,他喜欢的是同性,但在被妻子发现自己的性取向时并不惊慌。他只需要提醒西蒙尼,如果事情败露,只会让她“完美的人生”名誉扫地。
这招也的确行之有效。西蒙尼聪明强势,唯一的软肋即是“面子”。童年时家中并不宽裕,一家五口挤在狭窄公寓,那时母亲便告诫她:“如果你想睡在昂贵的床单上,就要好好选择睡在你身边的人。”
早年贫苦的生活让西蒙尼尤为享受别人的羡慕与称赞,注重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令她不敢揭露婚姻的事实。
在这段80年代的亲密关系中,束缚住西蒙尼的并非物质,而是他人的目光。
当故事进行到房子迎来第三位女主人泰勒,2019年的她已经将亲密关系的探索推进到开放式婚姻。
泰勒是一位体面的律师,她是一名双性恋,她的丈夫已经连续两年没有收入,她也有一个女友。于是他们决定住在一个屋檐下,探索亲密关系中多边关系的可能性。
探索的结果却是失败的。欲望和秩序之间,依然没有找到平衡的答案。
▲ 泰勒与丈夫
不可否认,《致命女人》选取的三个故事并非完全贴近生活,有相当戏剧夸张。
三位女性随着时代变迁,她们的经济逐渐好转,工作愈加体面,也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爱情和婚姻不再是人生唯一的主题。但分明一切向好,她们还是没有找到理想伴侣,面临无解的婚姻。
无论在哪个时代,女性依然会为亲密关系的困境而陷入令人窒息的痛苦。
亲密关系的困境
众所周知,婚姻并不容易。
这部剧的每一集都设置了一个巧妙的片头,第2集的片头以一个男孩在成长中的观察贯穿。当他年幼时,隔壁原本恩爱的夫妻家中乍然出现枪声,他问母亲发生了什么,母亲只是叹气:婚姻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几年后,男孩成为青年,隔壁新搬进一对夫妻,平常如胶似漆。然而过了一阵子,警察出现,他看到白布掩盖尸体,身边的妻子意味深长:离婚比死亡更加昂贵。
当男孩老了,隔壁年轻情侣同样以悲剧收场,老人在警笛中感叹:又一个浪漫爱情故事以谋杀结尾,真令人难以相信。而此时,身边白发苍苍的妻子的回答却是:我相信。
爱情会以谋杀结尾,女性相信,她们更能理解婚姻为何会走向绝境。
60年代的贝丝,80年代的西蒙尼,当代的泰勒,身上的特质分别从归顺、魅力四射到现今推崇的独立。她们都拥有美好的品质,但60年世事变迁过后,在亲密关系的狩猎场中,依然没有一个人能成为赢家。
近年来独身主义盛行,有人将此作为问题的解决方案。可无论如何美化孤独,人类终究还是一群社会性动物。克里斯多福·孟在《亲密关系》这本书中提出,人即使在物质丰富的条件下,仍然需要与他人互动。
亲密关系的形成与破灭,会决定人的愉悦或痛苦。
相较于男性,女性会格外关注亲密关系。正如西蒙尼喝醉后的那段独白:“我总认为自己是个非凡的女人,但如果没人想爱我,我能有多非凡呢?”
被丈夫欺骗多年,西蒙尼仍然无法恨他,因为每当脆弱时,丈夫会不吝赞美。年轻情人送给她阶级与年龄都全然不符的手表,她也会戴在手上,因为她看重其中的情意。
当西蒙尼的外遇被戳破时,丈夫表现平静。虽然早知道丈夫的性取向,但这样的反应仍然激怒了她,她歇斯底里地朝楼上的丈夫大吼:为什么你不像一个真正的丈夫一样感到愤怒?
从表象来看,仿佛女性格外注重爱情,而在以往男性主导的婚姻关系中,她们很多时候无法找到满意的伴侣。多数女性问题的观念讨论最终都会变成二元对立,沦为过多地阐释两性之间的差异,使之呈敌对的状态。
但事实并非如此。《亲密关系》的作者克里斯多福·孟曾说过:“几乎每个人都希望拥有很棒的亲密关系,花费大量精力在寻觅伴侣的旅程中,不断寻找、失去或离开某个人。”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需要亲密关系。而当最初的兴奋褪去,伴侣的行为无法满足期望,人们感到沮丧。
在克里斯多福·孟眼里,这就来到了亲密关系的第二阶段——幻灭。
与女性在亲密关系中对立的从不是男性,而是幻灭。伴侣身上曾被视为可爱的小怪癖,开始让人觉得无聊甚至恼火,进而发展成两人之间的斗争。
人们渴望亲密关系的深入,可随着深入的过程中,会发现现实与预设的差异性,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这种深入性。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曾说过,全是真相的生活比全是谎言的生活更难以忍受。
当幻觉破灭,维系需要花费精力与时间成本,最简单的方案是逃避,比如结束或背叛。有时,这会引起难以想象的后果。
于是,《致命女人》的编剧让他的女主角们举起了刀。
被逼举刀的女人
有人说,《致命女人》中“杀夫”的结局太过惊悚,其实这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
“杀夫”的含义,在西方语境中大多代表一种背叛父权社会的扭曲反抗,对手并非某一个人,而是父权、夫权的象征。
早在古希腊悲剧《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中,著名的俄瑞斯忒亚弑母桥段象征男权的复位,而克吕泰墨斯特拉杀夫则是对父权无节制权力的反抗。
这种反抗在夫妻之间更为常见,有时会做出极端的偏差行为。
同样探讨婚姻困境的电影《消失的爱人》里,丈夫尼克与妻子艾米原本恩爱缠绵,然而随着妻子日益增强的控制欲与丈夫暴露热恋前的不思进取与懒散,让妻子艾米极度失望。
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她步步为营,刻意失踪,制造被丈夫谋杀的假象,借助公众舆论对丈夫的施压完成了一场“杀夫”行为。
▲ 《消失的爱人》剧照
百老汇歌舞剧《芝加哥》则更加极端。权力、欲望与荒诞充斥着画面,六名女囚依次登场,每个人都有自己杀了丈夫或者情人的理由,背叛、吸毒……有些冠冕堂皇,有些却只因丈夫嚼口香糖,在曼妙的舞蹈中,游离的声线重叠成一句:They had it coming(他们活该)。
这并非正面案例,然而呈现出的女性形象更为复杂,作为独立个体,女人和男人相同:人性善恶面在体内共生,没有绝对的善与恶之分。
▲ 《芝加哥》剧照
这种文学意象不仅存在于西方视域,也广泛存在于东方世界。比如白先勇笔下的玉卿嫂,遭遇磨难勇敢追求爱情后,却遭情人背叛,选择共同灭亡;电影《杀夫》中温柔沉静的女人林市,受凌虐多年最终化身恶魔杀夫悲剧……
在艺术作品里,这只是创作者的极端幻想就足以令人后背发颤,而当这样的悲剧发生在现实里,才真正可怖。
早年间,柴静曾采访过一名女性重刑犯安华。她被丈夫打了整整二十年,在整整忍了二十年后终于拿起了刀。可是事发之后的几年里,安华始终想不起杀人的瞬间,脸上全是茫然:
我也一直在想,但想不起来。
与此相对,一篇法学报告显示,各地监狱女性暴力重犯中,因杀夫而获罪的比例很高,有的地方甚至达到百分之七十。
更值得深思的是,在这类新闻的评论下,不缺为暴行叫好的人,认为这是一场“以恶惩恶、以暴制暴”的报复。《致命女人》的剧情深入后,多数评论也同样在叫嚣:背叛者与反派角色必须死。
时隔60年,女人处于绝境时仍然选择被迫举刀,并通常被浅显地归为两性矛盾,这无疑是一种对文明的讽刺。
除了满足公众视野里廉价爽快的复仇感,亲密关系的问题非但没有被解决,最终导致自己也被毁灭,将悲剧无限延伸。
更好的方案存在吗
女性主义学者戴锦华曾分享过一部电影《君子协定》:主人公是一位很成功的社会新闻记者,需要采访美国社会中犹太人遭歧视的现状。他跑去找自己的犹太战友,对方只说:除非你生而为犹太人,否则你永远不会明白。
▲ 《君子协定》剧照
于是主人公便将姓氏变成犹太姓氏。自此,他发现生活有了很多细微变化。门房态度微妙,女秘书的笑容少了敬畏。等再次拜访那位犹太战友时,他说:
现在你知道了。日复一日芒刺在背的生活,看不见的毒刺每天刺伤你,可你不能叫喊、抗议,因为你拿不到证据——一切太偶然、太琐屑。
戴锦华分享这个故事的本义是,若将犹太人换成女性,就能巧妙地概括“不甘遵循男性规范的女人在妇女解放的社会中生活”的微妙境遇。
女性的极端反抗,男性通常难以理解。
但《致命女人》的编剧马克·切利是个例外,这跟他本人的喜好与经历有关。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性取向,擅长观察女性心理:
“我是同性恋,所以我对这个问题更加熟悉。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把女性作为欲望的对象,而是作为朋友和知己。女人们的种种经历总让我心驰神往,我能看见她们生活中内在的戏剧性。”
▲ 《绝望主妇》剧照
15年前,他在《绝望主妇》中就显露了这点,主人公住在虚构的中产社区,是他人眼中的完美主妇,永远保持光彩照人,在丈夫回家时早已备好晚餐和笑容。随着剧情的深入,观众才发现,原来友善的面孔中暗含较量,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从《绝望主妇》到《致命女人》,是将一种完美关系打碎给人看的延续。
将完美打碎,是重建真实的开始。时隔八年,马克·切利开始探讨是否存在更好的解决方案。
2019年泰勒这条线正是提出了新的方向——开放式关系,它虽然不够完美,但也探讨了新的可能性。只是从目前的走向看,自由的背后是无法控制的边界,如同剧中那场探戈舞,你进我退,步伐交织,一旦加入他人,失控成了定局。
关于婚姻与亲密关系,更好的方案在哪里?
《致命女人》已经完结,编剧仍是没给出一个清晰答案,无论规训或是拓展边界,显然都不是问题的答案。
无论是60年代,抑或80年代,我们曾以为有最优解出现,但时代不断进步,爱依然令人痛苦。
这仿佛成了一个无解的循环,我们在反思婚姻制度的同时不禁思考,更好的方案真的存在吗?
但可以预见的是,答案既不是忍耐,也不会是互相残杀。
或许正如大结局里,尚且年轻的西蒙尼从上一任房主贝丝手中拿到钥匙,贝丝已经脱下了讨好男性的繁复的蓬蓬裙,她身着简练裤装即将去纽约展开新生活,笑得狡黠:
平安喜乐的日子不难有,诀窍是,别去做会让你后悔的决定。
参考资料:
1.克里斯多福·孟《亲密关系》
2.弗里丹《女性的奥秘》
3.枪稿《那些杀掉老公的女人们》
4.北青艺评《女人为什么要杀人?从“绝望主妇”到“致命女人”》
5.黄小姐与蓝小姐《看剧||是什么让女人起了杀戮之心?》
6.戴锦华《生为女人》
7.贵圈《致命女人:谈恋爱哪有杀老公好看》
8.人物《又一个爱情故事以谋杀收场》
9.李君威《权力合谋下的杀献与对无节制父权的反抗——古希腊悲剧<阿伽门侬>简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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