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连续写了三篇,我自己作为一个男性心理咨询师,在从业过程中因日渐显现,而为自己所觉察的盲点。我相信在继续的执业和学习中,定能探查到更多来访者,尤其是女性来访携带着深重的压制和规训,而我作为男性,却无知无觉的地方。
正在浮现,但并未完全意识化和言语化的点包括:
我对女性表达愤怒方式与的理解——女性的愤怒体验和表达有自己的形态,这些形态与男性的愤怒体验/表达有相似之处,但也有不同之处。但无论如何,不能完全以对男性的标准来衡量女性是否“淋漓尽致地、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我对于男性(如父亲、伴侣)病理性自恋和自我关注给女性带来的身心伤害,正在有逐渐整合的理解。
这些点,很可能在将来形成几篇小文。
但是今天,我想从自己的临床体验出发,反思一下专业的男性心理咨询师可以为来访者,尤其是女性来访提供什么。当然,鉴于我的受训背景,我的视角仍会偏于精神分析、存在-人本和格式塔。
一、提供矫正性的“父性体验”
一些精神分析流派,喜欢把分析/咨询过程类比为再抚育(re-parenting)过程。来访者在咨询中,会体验到曾经的缺失体验(如身体或心理缺席的父亲)。而咨询师则努力看见、理解、涵容、诠释这些体验,从而给来访者带来与过去的不同的“矫正性情感体验”(corrective emotional experience),进而促使来访者产生人格结构上的成长。
并不是所有的精神分析流派都认同矫正性情感体验这个概念,也并非所有的流派都喜欢把咨询过程类比为“再抚育”;但是在我的咨询/分析经历中,我发现这不是理论和流派决定的——来访者会自然而然地把身为咨询师的你,视为某种可以给ta带来不同体验的,有希望的,新的存在。
这里的原因有很多,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是——所有流派的咨询师,几乎都会采取共情的态度(是态度,不一定是技术)。共情态度的核心在于站在来访者的视角看问题和感受,以及不评价。共情的态度可以帮助双方建立起非常强大的治疗联盟,让来访体验到一种,甚至是ta之前从未有过的——被看见,被理解和不被评价的体验。而在咨询中,我也经常很自然地被来访者体验为一种带着“父性”(fatherhood)的男性形象。
我之前的文章一直强调:身为父亲,不见得就一定具有“父性”。父性是需要通过有意识的努力获得的。它也不一定只限于人父才有,没有孩子的男性也可以通过努力,深具父性。某些同性伴侣中的女性,通过爱和抚育也可深具父性。
在我14年的咨询生涯中,我并不觉得一定是我身上的父性有多强,才引发了来访者的这种体验。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几乎所有来访者,在其成长过程中,父性体验的严重缺失——和几乎一辈子都在进行的填补。
你可能会发现:
自己一直在找一个有能力的男性领导来带你
自己一直在找一个出色的男性老师来教你
自己一直在找一个愿意为你不吝啬花钱的男性出现在你生命中
自己一直在找一个愿意理解你,愿意听你说话的男闺蜜/男友
自己一直在找一个男性能带着你各处旅行,和你一道体验这个世界的广度和深度
我在很多来访者看到了这些渴望和寻找,其强烈程度,令其弥久不忘。
但你仔细来梳理一下,就会发现这些几乎都是经典意义上一个“足够好的父亲”的职能:
指导孩子
教育孩子
供养孩子
理解孩子
充当孩子和外在世界之间的引路者和桥梁
……..
遗憾的是,父亲的缺失,父性的缺失,使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遭遇到“父亲饥渴”(father hunger),让他/她们错过了被父亲看见、理解、指导、保护和引领的机会,使他/她们满世界寻找父亲的替代者,使他/她们始终有一种不被爱,不被重视,没有价值的感觉。
父亲的职能有很多,我现在正在翻译的《足够好的父亲》一书中几乎全盘有介绍。但是根据我自己的总结,我认为主要有三点:
他在
他爱
他理解
1. 他不在,他退场了,或者人在,而心完全不在,你也没什么好说的,这男的就是生而不养,枉为人父而已。这说法不为过。
2. 他在,但他不爱自己的孩子,或者说他更爱自己。所以他无法体验爱,用语言表达爱,用行动捍卫爱的完整性(参考我之前的文章——男人,和他们不完整的爱)。那么这位父亲也很难说具备父性。
3. 他在,他爱,但他不能理解自己的孩子——终究是一个独立于他的个体。那么,尤其是孩子来到了青春期或者成年早期,这也会出现大问题。“足够好的父亲”在童年期是要做孩子的英雄,但是在孩子来到青春期和成年早期以后,这个父亲也是要允许自己沦为”狗熊“的。如果你不能理解并尊重孩子的自体化需要,那么你就会想操控他/她的工作、学业、婚姻、生养、梦想、甚至生死。这也是一种终极自恋,把孩子视为自己或者自己未竟梦想的延伸,仅此而已。
做父亲并不容易,具备父性更是需要付出意志性的努力,需要不断经历和战胜挫折——我曾经在翻译完温尼科特的一篇小文之后,自己写下了一段身为人父,体验到的艰难,今天再次放出来,与诸君分享:
所以父亲们,“活下来,活下去”(be alive and stay alive),在孩子的童年,不死亡,不退场,熬过生活的艰辛,熬过妻子从对你向对孩子的情感转移,熬过孩子对你的亲近和依恋,熬过他们对你的理想化,熬过他们的愤怒,熬过他们的失望,熬过他们把你一会儿视为神和一会儿视为虫的戏剧性起伏,最终在他们心中成为一个普通的,但却深爱着他们的老男人。
你还站在那里,你还坚韧地存在着, because you are a FATHER.
是啊,父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父亲。要知道,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多少父亲消失,多少父亲退场,多少父亲的身心深受局限,以至于无法让孩子获得成长所需的父性体验。
二、男性咨询师具体可以做:
人心是一种极顽强的存在。它会在各种可能出现的关系中,重新找寻父亲的身影,或者说父亲的职能,以填补自己的成长缺失。
有些人嫁给了比自己年长很多的男性;有些人一直在找寻和自己父亲核心特质很像或截然相反的男性;有些人不断地在找师傅;有些人不断地在找灵魂伴侣……
“你在吗?你爱我吗?你能看到我是谁吗?”
所以“父亲饥渴”很可能不因你是心理咨询师而更强,它也不因你是老师或者领导而更弱——携带父亲饥渴的现代人,会潜意识地把对父亲的渴望和需要投射到和男性的关系之中,并下意识地希望这次会有不同。
所以这是我们男性咨询师的特权,是一种无上的信任和honor, 因为我们的性别,和我们的专业性——我们这次可以和来访者一道,努力创造出一些不同。
虽然在现实中我们并非来访者的父亲,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作为一个人,去在场,去理解我们的来访,并爱他/她们:
1. 身为一个男性,一诺千金,承诺好的设置就算再有困难,也要坚守。保持在场。即使分离,也要做到告知,有商有量。记住,双方都有发言权和决策权的分离,就不会被体验为抛弃。
2. 同样身为一个专业人士,我们尽全力去理解我们的来访。如遇到不能理解的地方,则反求诸己,做督导,做体验,查文献,系统地检索自己的盲点。以求不辜负这份宝贵的信任。
3. 最后,作为一个和来访走了很长一段心路历程,对其在这世界上的独一无二性和主观性已经深有领会和理解的——人,我们不需要阻止我们自己对来访的爱和牵念。正如我的恩师,97岁的主体间精神分析师Natterson老师所言:
“分析师深入理解来访者之后,会在某种程度上爱上这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因为成熟的人类之爱,总是以理解为基;但我们不因自己的爱而剥削来访,或以任何形式见诸行动。如同我们爱自己的孩子,我们希望他们终究离开我们。不是因为我们想抛弃他们,而是希望他们能够带着我们对他们的爱,去体验这个本就很值得的世界。”
三、结语:爱在男性之间的代际传递
男性心理咨询师并不是咨询师队伍里的多数,但我们所做的,是提供一种宝贵的可能。我们的女性同事们,也在兢兢业业地为她们的来访,修通另一种关系,哀悼另一种缺失,提供另一种可能性。
今天,我想以我正在翻译的《足够好的父亲》一书中,“青春期”一章的一小节来作为结束,这一节告诉我们爱和温情,如何在父子之前传递:
急速发生的身体改变,会挑战青春期男孩对“男子气概”的理解,会撼动他们的性别角色身份认同(gender role identity),甚至会动摇他们的性取向产生困惑:我到底是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青春期真是充满了困惑。所以这个年龄阶段的男生,会很害怕被贴上“同性恋”的标签。他们之所以会“恐同”(homophobia),是因为青春期的男孩子,其男性身份认同还很脆弱,这使得他们不得不用很僵化,甚至过度粗暴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男子气概”。
同时他们也害怕被贴上“恋爱脑”或者“暗恋狂”的标签,他们担心被自己的心仪的女孩拒绝,担心自己的心思被其他人发现,并作为谈资来取笑。所以他们有的时候会对心仪的异性表现得粗暴或者无礼,从相反的方向表明自己并没有任何喜爱之情。
这时候我们又需要父亲登场了。
面对儿子的青春期困扰,父亲应当鼓励儿子接纳自己对其他男性和女性所产生的温柔,怀有爱意的感受——并帮助儿子把这种感受视为自己“男子气概”的一部分:
要知道,一个和儿子维持着安全,没有胁迫感,且充满爱意关系的父亲,其存在本身就可以为这些温柔的感受正名。另外,父亲也可以让儿子放宽心,告诉他每个男性偶尔都会对自己的男子气概有焦虑,也都偶尔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和其他同性走得太近——这很正常。
而很多男性在发展过程中,也会陷入对一个女性的爱和关心之中——为她朝思暮想,如凤求凰。这也很正常,这或许就是爱。
总之,父亲要用自己和儿子之间爱的关系做出一个巧妙示范:温情有爱的存于这个世界上,不但不会削弱一个男人的男子气概,相反它会丰富男子气概的内涵——如此一来,这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发展同伴之谊,异性之爱,最好的支持。
所以,父亲在青春期应该继续敞亮地表达对儿子的爱意,与此同时共情儿子在这个特定阶段担心被视为“同性恋”或者“恋爱脑”的焦虑。(翻译部分结束)
我说了吧,不容易。
但如果我们作为父亲,自己可以整合温情和爱,同样也不放弃坚毅和顽强——既可以接受自己的身上传统意义上的男性特质,也容得下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特质。
那么我们,和我们的儿子,将很有可能成为弥合性别对立的桥梁。
我们支持女权,我们为女性言说,我们支持女性自身的言说。因为我们由内而外地欣赏,并试图整合女性身上,那难能可贵的很多很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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