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伊曼Erich Neumann(1905年1月23—1960年11月5日）1949年出版《意识的历史与起源》（The Origins and History of Consciousness），数年后出版《大母神》（The Great Mother，1955），都堪称心理学以及哲学经典，被誉为最后一位德国古典哲学家。

埃利希·诺伊曼（Erich Neumann）是荣格学生中十分出色并极具原创性的一位。“初遇”诺伊曼便留下深刻印象，那是阅读了其《深度心理学与新道德》；随后，读其《大母神》和《精神的历史与起源》，由此而结缘，念念不忘。后来，通过我的分析师亚考毕（Mario Jacoby，1925-2011，荣格心理分析师，后荣格发展学派重要代表人物），与其思想有了更多的连接；再后来，去到特拉维夫，对诺伊曼有了更多的亲近与感受。

诺伊曼1933年前后接受荣格的心理分析。他的妻子朱莉亚（Julia Neumann）同时接受托妮·沃尔夫的分析。在荣格众多才华横溢的学生中，诺伊曼依然显得十分耀眼。他的许多著作都是分析心理学乃至整个心理学与哲学领域的经典。

诺伊曼与荣格在爱诺思圆桌会议

尽管诺伊曼55岁去世时荣格还健在（1960），人们已经在他的著作中看到了分析心理学理论，尤其是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理论的发展。

诺伊曼把荣格分析心理学传播到巴勒斯坦和耶路撒冷。我也曾前往耶路撒冷，与诺伊曼的学生和家人，探讨中国文化对于诺伊曼思想的影响，比如诺伊曼的《易经》日记，以及诺伊曼与荣格所讨论的《易经》及其意义。

参与讨论“荣格与诺伊曼书信研讨会”（2015·以色列 特拉维夫）

大过中孚1949年2月10日，诺伊曼写信给荣格，讨论有关“阴影”的问题。尽管已是荣格学派的“阴影”专家，但面对阴影，诺伊曼往往仍感到“束手无策”。如同荣格，每遇困阻，常请教《易经》。在这封信中，诺伊曼说，“我求问《易经》并获得‘大过卦转化为中孚卦’。于是，我希望放弃己见而顺从《易经》，‘初以陰柔巽體而處’，知道尽管有‘過涉滅頂’之凶。”

《易经》之“大过”，巽下兌上，泽风大过。

《易经》之“大过”

诺伊曼用大过卦的初六和上六爻作为面对“阴影”时的启示：

初六，藉用白茅，无咎。

如《周易折中》所释：当大过之时，以阴柔居巽下，过于畏慎而无咎者也，故其象占如此。

面对“大过”而“藉用白茅”，颇有举重若轻的气度；慎始持敬。

大过之上六，过涉灭顶，凶，无咎。

观其爻及卦象，泽之灭木，上之所以“过涉”、“灭顶”；然而，至凶，而无咎，为其变，为其反而成中孚。

大过之“颠倒”，反而为“中孚”；兑下巽上,风泽中孚。

“中孚”卦

中孚卦的英文翻译为“内在真实”或“内在真理”（Inner Truth）。中孚以巽行于上，兑悦于下；两德相协，而克得其正；以中和为用，故为中孚。

损益之道1952年2月6日，诺伊曼写信给荣格，讨论了禅与禅宗，《易经》与共时性。诺伊曼特别提到他求问《易经》遇到益卦之六四（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迁国），坦言自己怎么也不太明白益卦的寓意，故向荣格求助解答。

益卦

不久，1952年2月28日，荣格回信给诺伊曼，十分关心诺伊曼的情绪与健康。其中，荣格也回应了有关《易经》的益卦，希望其意象与意义能给诺伊曼以启发。荣格在信中说：

“我觉得对话已经开始（当诺伊曼求问《易经》获益卦之时）。‘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益卦六二爻：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永贞吉。王用享于帝，吉。）若一个人怀有内在之需的善良，那么即使不幸的事件，也会转化为吉祥。人真的应该呈现于上帝，这样人们所追求的事情将被确认为真理。我觉得这益卦真的是非常适合（你的求问与状态）。你只需静静地聆听，若‘有孚惠心’（益卦九五爻：有孚惠心，勿问，元吉。有孚，惠我德。），你将听到你所期望的。”

益卦继损，损而不已必益，故受之以《益》；益与损为往来卦。损之与益，如咸之与恒；皆相往来，而其用相成。如《易经证释》所言：损以艮止，而合兑悦，柔与刚应，其行宜退；益以巽顺，而合震动，阴与阳谐，其行宜进。

损卦

在《自性化过程个案研究》（1933爱诺思演讲）中，荣格有对损卦的解读与分析：“损卦上面三爻为山，下面三爻为泽。山在泽上以‘制约’这是被解释为自制和自约的‘意象’，也即似乎为自损。”

荣格尤其关注了损卦之上九，其爻辞有“得臣无家”之说，荣格将其联想到“佛教僧人的出家思想”（《易经》损卦上九：弗损益之，无咎，贞吉，利有攸往，得臣无家。其象曰：“弗损，益之”，大得志也），并留下这样的评说：“这在心理学水平上，这并非是指某种宣告放弃和独立的激烈示范；而是意指病人对所有关系的条件性、所有价值的相对性、以及万事万物变易的必然洞察。”

《易经》之损卦（山泽损，兌下艮上），包含极其深刻的心理分析寓意，知损而善用之，则其所损正其所益。故损中有益，益中有损，故两卦互综，相辅相成；即损卦中藏益卦，益卦中藏损卦。

在《孔子家语·六本》、《淮南子·人间训》、《说苑·敬慎》和帛书《要》篇中，皆有关于孔子“论损益”的记载。

如：孔子读《易》，至于损益，喟然而叹。

子夏避席问曰：“夫子何叹焉？”

孔子曰：“夫自损者必有益之，自益者必有决之，（《易》损卦次得益，益次夬，夬，决也。损而不已必益，故受之以益，益而不已必决，故受之以夬）吾是以叹也。”

也如帛书《要》篇：“《损》《益》之道，足以观天地之变而君者之事已。是以察于损益之变者，不可动以忧憙。故明君不时不宿，不日不月，不卜不筮，而知吉与凶，顺于天地之心也，此胃（谓）《易》道。” 故损益着重人道，如泰否所传达的天地消息。于是，无泰否，不知天道之盈虚；无损益，不解人道之消息。

于是，损益之卦用与豫卦和谦卦可相互印证，谦孚于损，豫孚于益；谦者志在自卑，损则情贵自约，约情以明性。这也是荣格在《易经》卦象中所感受到的“共时性”和“自性化”意义。

苦节贲饰诺伊曼多次提到，在其准备爱诺思报告的时候，也常有求教《易经》，听从《易经》的启迪。诺伊曼举例，曾遇到《易经》节卦之上六：上六，苦节；贞凶，悔亡。其象曰，苦节贞凶。其道穷也。

在1948年4月14日写给荣格的一封信中，诺伊曼说，“《易经》总是有求必应，而梦有时则会趋于沉默。”

1952年6月21日，诺伊曼为了其在爱诺思的演讲，与荣格讨论《易经》的启示。诺伊曼说，每次为爱诺思演讲做准备，当其感到困惑与无助的时候，都会求问《易经》，也只有《易经》的回应，能够使他获得安慰。诺伊曼说，上帝知道在《易经》的启示中会带来怎样的爱诺思报告风采。

1956年11月12日，在写给荣格的信中，诺伊曼说，以其涌现的意义中，《易经》总是给我指引。

诺伊曼在其1959年出版的《艺术与创造无意识》（1959）的论文集中，多次使用《易经》阐释其心理分析思想。比如，引用贲卦：“贲亨，柔来而文刚。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来分析艺术与文明。也曾引用豫卦，“雷出地上，奋，豫。”以及豫之大象：“作乐崇德，殷荐上帝”。

卫礼贤曾用《易经》的贲卦，讲述中国文化中的艺术观。贲卦中“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正是中国“文化”的由来；如干卦九二之“见龙在天，天下文明”；亦如汉字之“文”本来寓心其中；寓心之文，以及文化与文明的意象，已是包含深远的心理分析意义。

旅与大有诺伊曼晚年，曾遇《易经》旅卦，那是他在英国旅行之时。诺伊曼以分析心理学“自我与自性”的关系为背景，讨论了旅卦及其意义。诺伊曼说，《易经》“旅卦”之后有“巽卦”。如《易经·序卦》所述，“旅而無所容，故受之以巽。巽者，入也。”

旅卦艮下离上，火山旅；其彖曰：旅，小亨；柔得中乎外，而顺乎刚，止而丽乎明，是以小亨；旅贞吉也，旅之时义大矣哉。

旅卦与丰卦，皆以两阳互于中爻，互成大过；如《易经证释》：所谓大者过也，亦即阳刚之过。惟丰有离之一阳在初，旅有离之一阳在上。

诺伊曼的妻子担心诺伊曼在外奔波的辛劳，曾占得“大有卦”（干下离上，火天大有）。大有与同人往来；地返于天为归，天降于地为生。如《易经证释》所云：故大有以干象物，象其归也；以阳指物，指其成也；成则返于气，归则通于神。不久，诺伊曼积劳成疾，55岁离开人世。带着他的荣耀与归期，留下其思想与智慧。

对于旅卦，以及巽、丰、及大有卦，诺伊曼皆有自己的见解：旅者孤寂，居无定所，于是有巽，有巽之具与容纳，具有家的意象。由旅及巽，已是具有超越性，而在此超越性中，包含了神性与自性。于是，《易经》给了我们旅中“自我与自性”的现实感与可接受性；由此，接近于心灵家园或者最终回家。

在卫礼贤《易经》英文版的封底，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评价：“《易经》，或《变化之书》，象征着人类心性置身宇宙的最初努力之一。”以及“其核心主题，为初始元气立象，演绎万物的持续变化与转化。”

在中国哲人看来，尤其是道家，其所追求的“返璞归真”、“天人合一”也在其中，包括从“后天”返回“先天”的途径，其方法与意义。

（《荣格全集》20卷，以及未收入《全集》的数十部著作，如荣格的诸多讲座和《荣格书信集》等），《易经》随处可见；其“象”其“数”其“理”，其“中”其“时”以及“时中”，其六十四卦及384爻，潜移默化融入荣格分析心理学体系。

作为心理分析师的荣格，从《易经》中发现了他寻觅已久的“哲人石”，可从中发挥其“点石成金”的转化作用；对于荣格来说，这也是他渴望获得的“阿基米德点”，其分析心理学的核心所在。

荣格，与其书房中收藏的《金花的秘密》德文版

诺伊曼在其《创造之地》中说：“我们可能不是《易经》专家，但我们是其学生，因为我们在使用《易经》。于是我们应该也必须尽量来依靠《易经》。”接着，诺伊曼分析了《易经》的泰卦，将“泰”中之“干”解释为创造力，“泰”中之“坤”为接受力；干之上扬与坤之下沉交互作用，相辅相成为泰之意象和意义。

同时，诺伊曼甚至比较泰卦意象与大卫之星的符号，其中所包含的阴阳与天地之合体，以及核心的上帝之首的意境。

诺伊曼使用《易经》互卦，分析了泰卦中所包含的“震”与“兑”之意象，将其描述为创造的“阿尼玛”与阴性原则，及其意识接受性，心灵与现实创造的相辅相成。

本卦

互卦第11卦：泰卦(地天泰)

第54卦：归妹卦(雷泽归妹)

2015年4月，在以色列特拉维夫，举办了“荣格与诺伊曼书信”国际研讨会，被称之为诺伊曼在21世纪复活的象征。我们受邀前往，并在以色列巴兰大学和耶路撒冷荣格研究院做有关《易经》和“中国意象”的报告。

荣格与诺伊曼的通信，尤其是其中的《易经》卦象，是我们交流与讨论的重点。记得我也有对其“损”“益”意象的分析，损中互复，益中互剥；一剥一复，乃阴阳消长之机。故《易经》杂卦传曰：“损益。盛衰之始也。”损卦以艮合兑，与咸卦同体，故损中亦有咸之相感相和，也如老子所说之“为道日损”；损卦中互地雷复，因此而有来复之象。

本卦

互卦  第41卦：损卦(山泽损)

第24卦：复卦(地雷复)

错卦

综卦第31卦：咸卦(泽山咸)

第42卦：益卦(风雷益)

益卦震下巽上，风雷益，其中之意象与内含，也如荣格所说，如此符合诺伊曼当年的需要。正如益卦之《彖》曰：“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庆。利涉大川，木道乃行。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偕行。”其中的意象和意义，几乎也是诺伊曼一生的写照，其著作和思想也因此具有深远的影响。

参考来源：

1.荣格：《荣格书信集•第二册》英文版第42页（C.G. Jung Letters. Selected and edited by Gerhard Adler and Aniela Jaffe. Bollingen Serie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rinceton, 1973. P.42）；

2.《孔子家语·六本》；

3.Analytical Psychology in Exile：The Correspondence of C. G. Jung and Erich Neumann. By C. G. JUNG AND ERICH NEUMAN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 P.223；

4.《易经》，卫礼贤/贝恩斯翻译（I Ching / Book of Changes，Richard Wilhelm and Cary F. Baynes’ translations, Bollingen Series XIX,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7)；

5.诺伊曼论文集：《创造之地》，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289-2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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