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对话清华大学心理学系主任彭凯平

2020新年本是辞旧迎新的时候，但刚刚开始不久，就发生了乌克兰飞机被击落、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蔓延、篮球巨星科比因空难去世等。这一系列的事情，让大多数人可能产生了一些不安和相对负面的情绪。

都在说如果能重启2020就好了，可时间无法做到重启。但我们的心理可以一键虚拟重启，忘掉过去、确定未来、行动当下。

天下女人研习社创始人杨澜电话连线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院长、心理学系主任，积极心理学研究中心主任彭凯平教授，共同探讨如何面对新型肺炎给我们带来的心理影响。

（其中杨为杨澜，彭为彭凯平）

杨：大家好，这里是天下女人研习社，我是杨澜。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正在肆虐，我相信大多数人和我一样，主动把自己关在家里。现在不出门就是对社会的一种责任了。如此大规模的自我封闭，大概在历史上也是前所未有。一开始还没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朋友也出现了一些心理不适应的状况，所以今天我特别请到了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院长、心理学系主任，积极心理学研究中心的主任彭凯平教授，请他来解答大家的一些问题。

为何会出现心理应激反应

杨：如何看待这样的突发公共事件所造成的个体和群体的心理应激反应？会出现什么样的现象或症状？

彭：大规模的心理变化主要是三种原因造成的。第一个原因就是和平时的工作习惯、生活习惯不一样，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比较休闲的阶段，这个休闲的阶段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一种被迫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多人没有任何计划，没有任何行为的方向，也没有任何行为的表现技巧，这种生活习惯的破坏容易造成一些心理上的问题。

第二个原因是大量的舆情报告使得很多人有一种替代性的心理创伤。虽然我们自己没有产生直接的身心的问题，但因为经常地、定期地、过度地关注，让我们很多具有敏感的、同理心的人会产生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这种痛也是很多朋友感到心理失衡的一个主要原因。

第三个原因就是不确定性。人是一个需要有确定性的生物，我们需要未来的方向、行动的目标、工作的价值意义。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太确定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虽然我们相信最后一定会解决，但不确定性造成了心理失衡。所以习惯的破坏、替代性的创伤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是可能造成人们心理失衡的主要原因。

为何越害怕越容易相信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

杨：很多朋友说他们现在内心的感受非常复杂，有紧张不安、忧虑、甚至有一些恐慌，也有一种无力感，简单的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揪心。这个时候会出现一些不同的状况，比如有些朋友心里越是害怕，就越容易愿意相信一些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您如何看待呢？

彭：其实也不是说越害怕越容易相信，而是越害怕，越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想知道怎么回事，人就一定要做一些分析。在心理学里有一个现象，叫做对等原则。如果一件事情产生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一定要找一个配得上的原因才能够让我们自己安心。比如说如果飞机失事只是一个小小的零件造成的，我们是不太愿意相信的，我们觉得一定要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这后面。

所以相信耸人听闻的、稀奇古怪的原因的那些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正常的一种心理表现，我们也要理解他们一下。但是，这样的一种表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非理性的，对个体帮助不大。

信息过载导致心理负担怎么办？

杨：所以在这种特别时期，及时准确的信息发布非常的重要，真话和真相一样重要，它也是基于对于公众心理的一种影响。还有一种现象就是现在大家几乎一直在关注手机上的各种信息，您是否担心这种信息过载也会造成一些心理的负担？

彭：当然了，因为我们人是具有同理心的生物，所以对其他人的痛苦和灾难，我们其实很多时候都能够感同身受。特别是有一些同情心、同理心、敏感性比较强的人，很容易从他人的角度去感受到此时此刻的心情。

所以过度的关注也让我们容易沉迷在负面的情绪体验之中。人应该要有一种平衡，在某种程度上一定的心理距离感，能够保证我们不受负面情绪的干扰，能够更加平衡的生活和工作。

杨：随着新型肺炎的消息看多了，会对一些症状非常的关注。有一些朋友总是疑神疑鬼，觉得自己有可能被感染了。比如说在超市的时候，那人怎么没戴口罩，也会产生这样的一种担忧和恐慌。

彭：这次肺炎的发展过程，总的来说我们的科普知识是不够的。我们对肺炎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逐段地不断变化。但是有一些基本的科学常识，我们很多朋友其实并不知道。它不是一种简单的心理恐惧，它其实也是信息发现的一种方式和方法。因为不知道这种事情到底会不会对自己有影响，因而对自己的行为、生活会有一种探究的习惯。所以我觉得科学的知识和方法，应该能够帮助这些朋友克服这方面的负面影响。

对于假期不能外出如何缓解？

杨：我们在这个时候特别要去科普这些关于流行性疾病、关于这类病毒的一些知识，让大家能够在了解更多知识的情况下，不必盲目的恐慌和猜疑。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就是更多的朋友都感受到了，本来假期不外出，待在家里，跟家人在一起也挺好的，毕竟平时陪伴的时间不够多。但时间一长就出现了一些问题，因为人们的活动范围、社交半径都缩小了很多，有些人的情绪也会感到某种压抑。前些天看到一个新闻，就是武汉的市民给憋的太孤独了，就打开窗子隔窗喊话，希望邻居出来聊聊天，哪怕吵一架都行。如何看待这种隔离中人们产生的一种需要社交、需要沟通的心理需求呢？

彭：人是社会性的生物，所以我们需要和别人在一起，也从和别人在一起的过程中感受到心理的支持和积极的力量，所以一定程度的互相联系、互相关怀、互相问候是很重要的。

我们没有必要完全根据过去的方式来进行面对面的肢体接触，我们可以通过现代的方式，送微信、打电话、聊天。人是特别擅长说话，也愿意说话的生物，所以弘扬我们人类的这个优势，其实也可以增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不一定非得进行面对面的肢体接触，有很多替代的方式可以让我们加强心里的联系。

还有一种很重要的习惯，就是现代的生活方式让我们经常在奔跑，经常在走路。其实有的时候需要我们向内寻求内心的安定和平稳。我们不妨试一试自己能不能欣赏安宁和安静。这样的安宁和安静也可以增加人类的心理力量，让我们得到幸福的感受。

比如听音乐、唱歌、读书、看电视、运动带来的生命的活力一点都不比喝酒、抽烟、朋友的喧嚣产生的活力差。这样的一种安静的活力，往往比那些热闹的活力产生的效应更长久、更平静、更稳定。

我们曾经做过一个有趣的心理学研究，就请人去运动一段时间，然后再去测他(她)的活力，和喝了很多酒去测他（她）的活力，你会发现喝酒产生的兴奋一开始非常高，但是它很快消失，而且产生的副作用是长期的萎靡不振。

但是运动产生的活力很强烈，它可以持续很长时间，所以从自己内心的安宁中找到生命的活力，其实比从朋友之间的抽烟、喝酒、聊天产生的活力更加健康，更加持久，更加有意义。

相信安宁的力量，我们以前真的是太匆忙，太喧嚣、太着急。

杨：对。所以您刚才提到了这种宁静的力量其实是指心里的宁静，而身体却可以动起来，通过适当的体育运动，其实也增加了这种快乐的激素的一种分泌，可能会让我们整个的身心调试到一个更加适宜的状态，是这样吧？

彭：对。其实我说的这种心灵的宁静，它不光指运动，也是我们自己思想的一种活动。身体没有动，但是思想在动，它产生的作用也是非常强大的。

如何安慰和帮助被隔离的亲人或朋友？

杨：对于一些朋友来说，他们可能有亲人或者朋友，正在疑似阶或者医学观察阶段，甚至确诊得了这样的肺炎，那么如何去安慰和帮助这些被隔离在医院的亲人和朋友呢？

彭：增加和他们的沟通、交流、联系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隔离产生最大的心理效果是一种孤独感，而这种感受会产生身心的失衡，也会带来很多健康上的问题。

增强和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沟通交流，是帮助这些隔离的亲属战胜疾病最重要的方式方法。不时的问候送一些鲜花，送一些饭菜，其实都是有意义的。小小的支持可以带来温馨的效果。

杨：所以在这个时候其实也特别想说，那些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特别的不容易，他们承担着双重的压力，而他们的家人也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一方面为他们感到骄傲，另一方面也担忧着他们的安危。我们可以通过公共的舆论，对于他们和他们的家人给予更多的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励。

彭：对。感觉需要真正的物质上的支持，技术上的支持，同时也需要精神上的支持，所以舆论的帮助、亲友的问候、上下级朋友之间的关怀，都是特别重要的保护方法。

母亲如何做好孩子的心理防护？

杨：还有很多母亲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向不同年龄段的孩子，特别是比较年幼的孩子来解释我们正在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并且让他们不用过度的恐慌，做好孩子的心理防护和建设，母亲们可以做些什么？

彭：父母可以通过生命的教育来帮助孩子理解这次肺炎以及产生的影响。生命的教育方法很多，最常用的就是借助一些孩子们理解的事物，比如说花草、动物等等，通过它们的变化去了解生命的周期、生命的无常，从而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会遇到一些人，他（她）不幸的比我们走得早，让孩子们了解死亡、变化、疾病，其实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预防的方法。

同样的，让我们的孩子了解生命延续的价值，了解我们自己健康的活着，就是对于生病和逝去的亲人和朋友最好的怀念、关怀和爱。

杨：我也看到一些图文并茂的资讯，告诉父母如何跟孩子来解释发生的疫情，以及如何让孩子养成非常好的个人卫生的习惯，大家也可以借鉴一下。

“网传偏方”是否真靠谱？

杨：彭老师，现在还有一种现象，就是我们想做些什么，但是其实也帮不上忙，有一种无力感，同时各种防疫的偏方满天飞，抽烟喝酒，吃各种感冒冲剂，清凉解毒的东西等等。有些人就会想，只要没有坏处，咱们就都试一试，哪怕求得心安也是好的，您怎么看待这样的一个解决方案？

彭：我觉得最好的解决方案还是保持自己的身心健康，提高自己的免疫能力。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保护工作，本身就是对他人的贡献，对社会的贡献，没有必要去过度尝试没有任何科学证据支持的方法。

有些方法虽然我们愿意去尝试，它没有任何用处，但是产生虚幻的自信心、虚幻的安全感，可能会带来一些负面的效果。所以我觉得最好的方法还是爱自己、爱家人，从而达到爱社会、爱他人的目的。

重启2020也是可以的。

杨：所以做好自我的防护，勤洗手，出门戴口罩，不要跟别人近距离的接触，保持自己身心的健康和愉悦，其实就是一个人的贡献了。

最后一个问题，说起来心情有些沉重。2020年刚刚开始不久就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比如说乌克兰的飞机被击落，又加上这一次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蔓延。昨天篮球巨星科比又因为空难去世了，这让很多人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安的负面的情绪，如果要是能够重启2020年就好了，这是网上很多人的留言。当然我们知道时间是无法重启的，那么我们的心理能够重启一下吗？

彭：当然可以重启。我们每一天都会是新的一天，明天一定和今天不一样，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时间它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

如何进行心理重启有三个很重要的步骤，一个步骤就是要把负面的事情都归于过去的事情，所有过去的信息我们可以重新编码，把它作为一个整体的事件，把它存储在我们过去的记忆里。不要过度的去分析思考它的细节，这是我们能够忘掉过去的一个好的方法。

第二，我们要确定一个新的目标，而这个目标我们要有一些具体行动的方案，一步一步去实践。

第三，我们应该确定一个起始的日期。在这个日期让我们自己重新弘扬内心积极的力量，我们可以去体会生活中以前没有体会的事情，我们可以去做以前想做都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我们去欣赏身边美好的事物，我们可以去挖掘自己内心的积极力量，我们可以去体会澎湃的福流。忘掉过去、确定未来、行动当下，这是我们进行心理重启的三个特别重要的步骤，缺一不可。

体会宁静，共渡难关。

杨：在这里也补充一下，这几天在家里，我突然发现有时间去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没时间做的事情，比如读完了我一直想读完的几本书，每天也专门抽出一段时间来练练大字。在这种体验当下的凝神聚力的书写过程中，我也能够体会到一种宁静的感觉，这可能就是您说过的福流吧，flow。

彭：是的，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体会到福流。我们可以去读书，去读自己以前没有读的书，我们可以去交流，我们也可以去锻炼身体，养成新的生活习惯，我们可以做点菜。总而言之，做一些让自己能够欣赏、自己能够快乐的小事情，也是提高我们心理健康水平的很好的保护方法。

杨：好的，谢谢您，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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